楚嗣霜铁青着面色。
他只消瞧一眼现在的局面,便能将事情经过猜个大概。
对上那双被鲜血染透的苍白双手,他的心脏似乎都因这格外凄厉的颜色微微抽痛。
楚嗣霜缓缓抬起头,夜风将他鬓边发丝卷得冷峻,呼出的白气似乎凝成霜挂在睫上,遮住眼中一丝微弱的光。
他看向呆立在门口、早不复先前骄傲神情的宋九歌。
“被关了一月有余,你居然还不长记性,”楚嗣霜眸如寒潭,危险之意不言而喻,“宋九歌,你是不是觉得,有你爹在前朝作威作福,朕不敢动你?”
宋九歌扶在门扉的手重重一抖,身形摇晃,连带着那扇门也跟着震颤,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寂寥的夜里,这一声格外凄厉。
在楚嗣霜怀中昏迷着的青年微微皱眉。
感受到这缕微弱的变化,楚嗣霜面色一凛,手指无意识收紧。
“贵君近日精神恍惚,想来是忧思过度身体抱恙,”楚嗣霜抱紧怀中人,稳稳慢慢地站起来,盯着宋九歌身侧抖如筛糠的小侍,“朕明日便传太医来仔细瞧瞧,这几日好好照顾贵君,缺什么都有人送来揽华殿。”
宋九歌在小侍面前失了仪态,几乎跪倒在地上,口中喃喃什么,听不真切。
反而是一旁的小侍微微一怔,神色缓和不少,继而郑重地领命,“奴婢遵旨。”
他再抬头时,只瞧见楚嗣霜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微微怅然。
楚嗣霜怀中,纪悲声的鬓发早已散乱,毫无章法地铺了满肩,月光下只有一点冷银色的反光,萧索得不似活人。
他不禁加大了怀抱的力气,却还是能感觉到裘衣之内的人浑身冰凉,热量在快速地褪去。
这样近乎无力回天的架势,他曾经也遇到过。
那时候浑身是血宿在他怀抱中的人,还是纪楼岚。
楚嗣霜烦躁地皱眉,努力刨除前些杂念,只是在难以察觉的惶恐中低下头描摹怀中人的五官。
像,实在太像,只是太清苦了,阿岚连梦魇之中都不曾有过这般隐忍的神情。
“传太医。”他走得极快,元齐垫后处理好一切,还叫下人将阿黄也抬上,此时急匆匆赶到,急得额头挂了一溜热汗。
闻言,他不敢有半分怨言,立刻叫人去太医院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就在太医赶来的一炷香里,纪悲声被人轻轻放回榻上,厚重温暖的锦衾裹挟着寒躯,却并无半分缓解。
屋中数十年如一日地燃着熏香,楚嗣霜今日却皱了眉。
“这活血的香是谁点的,拉下去领罚吧。”
在殿中侍奉的下人闻言,皆是面色一白。
楚嗣霜口中轻飘飘的领罚二字,落到实处几乎是要让性命的极刑。
即使此时无人应声,他背后沉默的暗卫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人抓出来。
很快,今日负责清理香炉的下人就被带走,一路哭嚎不止。
落在楚嗣霜耳中,只是在瞧见纪悲声皱眉时,向一旁挥了挥手。
殿外立刻止住声音,只有鲜血滴落的粘腻蔓延。
被传来的太医几乎是一刻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小跑过来,几乎有失庄重。
可此时无人在意庄重二字。
为首的老头匆忙放下手里医箱,替低垂围帘后的青年把脉。
纪悲声一向很排斥被人触碰,在太医简单检查时,轻轻皱了皱眉,骤然惊醒。
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太医见了,立刻退出内间去禀报皇帝。
房间内除了烛花洒落、衣料摩擦声之外,几乎听不到旁的声响。
金灿灿的烛火照亮一小片沉静的案台,台上月白色的帕子满是鲜血。
尽管楚嗣霜不在房中,天子威压却始终笼罩着。
其中一个太医惶恐地道了句“得罪”,轻轻拨上纪悲声的外裤。中裤已经被血粘连在皮肤上,非剪开不得。
几人硬着头皮,露出纪悲声的伤口。
直到这时,纪悲声才看清自己腿上的一片鲜红。
是了,他双膝知觉尚未完全恢复,在冻得意识模糊的情形下,根本意识不到揽华殿前的地砖上还洒了碎瓷片。
如今半数已经嵌入皮肉,狰狞可怖。
太医见多识广,也难免倒吸一口冷气,纪悲声扫了一眼,却不以为意。
他感受不到太多痛觉,再多伤口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形式。
纪悲声看着太医们心惊胆战的模样,不觉有些荒谬可笑。
他到底算是个什么身份呢?
在楚嗣霜心里,他又该是个什么人呢?
有时候午夜梦魇,他像是被困在一座巨大的迷宫中,周遭是漆黑,头顶是镜子,他抬头只瞧得见自己的脸,再往前走,身后都被深深的浓雾吞没,瞧不见未来,也并无过去。
去外面禀报楚嗣霜的太医回来,凝重着面色,身后跟着玄衣的皇帝。
那太医对着纪悲声缓缓行礼,继而为楚嗣霜让开道路。
“陛下,这下官也不知为何,您还是亲自问问纪公子吧……”
纪悲声缓缓转过眼。
楚嗣霜对那太医点点头,走过来坐在他床头。
一旁的太医简单消过毒,将内间留给二人,纷纷避之不及地退了出去。
楚嗣霜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极具侵略性地入侵他的鼻腔,嗅着满是初冬的冷峻。
他冰冷如玉的手指划过纪悲声的皮肤,隐约有一丝冷。
指尖停在他腿上一处泛着青紫的圆点上,这样的淤痕在他身上远不止一处。
“怎么弄的。可有下人苛待你?”
瞧着楚嗣霜几乎严肃的面容,纪悲声只觉得好笑。
“陛下心疼了?”
“朕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楚嗣霜打断了他带着讥讽之意的话语,面上本就不明显的关心又淡了一分。
“没有。”
纪悲声不卑不亢,眼神落在屋顶。
楚嗣霜皱眉,“你不必抗拒,若是有什么不快直接同朕讲。”
讲了也不会听,又何必浪费口舌。
纪悲声缓缓摇了摇头,“并无。”
“那你这痕迹是从何而来?”楚嗣霜并没被他绕开,锲而不舍这一个话题,看向纪悲声的眼神里带有探究,“别用磕碰这样的小把戏糊弄朕。”
“血液不通罢了。一个双腿残废的奴婢而已,倒是不劳陛下牵挂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看了帝王一眼,转过面去不再言语。
楚嗣霜被他的态度刺到,胸口剧烈起伏几瞬,看着他后脑垂散的发丝,心情忽而复杂许多。
他盯着眼前形销骨立的身躯,半晌正要理论,却见人毫无动作。
见状,楚嗣霜也顾不得先前那些口舌,慌忙凑上去,却见青年已经晕过去。
他沉默半晌,将内间留给太医。
走出偏殿,楚嗣霜忽然回过些味来。
他格外急促的心跳和毫无章法的关心,似乎都指向同一处结果。
他在后怕。
头顶的月亮隐藏起来,瞧不见半点影子,夜色昏沉沉的。
楚嗣霜盯着脚底一片虚影,咀嚼着口腔里一抹苦涩。
他忽然发觉,连有时出现在回忆里的阿岚,也慢慢顶上一张纪悲声的脸。
昔日解渴而饮下的一杯鸩酒,如今直通肺腑,穿肠烂肚。
朝堂上威严的帝王,如今像个茫然的孩童。
他在廊下呆立片刻,一咬牙转身回去。
-
纪悲声几乎不知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
梦里,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雾蒙蒙的挡在面前,阻碍他的去处,无论向何处走,最终都只是回到原地。
他的手脚似乎被人牵着,微微温热的手指在虚无之中攀附上他的手腕,一点点贴近他跳动的脉搏。
他挣扎,反而被人抓得更紧。
纪悲声大汗淋漓,恍然间睁眼,却是明媚春光。
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人见他苏醒,急促地凑上来,手掌贴上他的前额。
“你昨夜发烧了,快躺好,莫要再受了风。”
那人的手温凉着,温和而有力,他虽不知道来者身份,却莫名心安。
“不过吹了一点小风,快别这么瞧着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分外活泼稚嫩,有些哑的嗓音微微带着笑意,“倒是折煞我了。”
那人叹气,抓起他的手在脸颊上贴了贴,“果真是烧糊涂了,讲什么胡话呢。”
纪悲声瞧着那人,只是笑,“我知道的,好了哥哥,快别照顾我了,莫要误了课业。”
那人恋恋不舍,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松开他,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这段梦境已经不知是幻想还是经历,纪悲声心绪复杂,似乎也随之起伏。
他像是在观摩一折戏,心却闷得厉害。
戏里的人分明看不清脸,他也根本认不得,却还是会为对方的离去而落寞。
那人走后,他听到自己咳嗽几声,是压抑不住的病气。
一旁有下人模样的少女走来,为他诊脉。
“还能拖吗?”
他问那少女,语气疲倦,似乎已经懒于掩饰,又或许是无需掩饰。
“五年,顶天也超不过五年。”
少女语气不忍,似有哭腔,紧紧攥着他一角被褥。
“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咳嗽几声,只是闭了闭眼。
“够了,五年已经够了,足够等到那时候了。”
少女看他油盐不进,握紧双手,无可奈何。
纪悲声定定瞧着眼前一幕,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刚要动作,却骤然惊醒。
一片冰冷贴在他唇上,他尚在悲戚之中,蓦然抬眼,瞧见茫然无措的楚嗣霜,眼角滚下一颗眼泪。
楚嗣霜似乎也没料到他会骤然惊醒,端着的药碗轻轻颤了颤,手上瓷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个木头人一样钉在原地。
“你……”
纪悲声深深吸了口气,酸涩仍然哽在喉咙。
苦涩的气息不知是从心底,还是从勺中。
他还要说什么,温热的手指蹭上眼底,抹去那一点晶莹的泪痕。
楚嗣霜看着他,只觉得心脏抽痛。
“你在哭。”
“你为什么要哭。”
他的语言似乎都有些颠倒错乱,情绪却不知何时牵在了纪悲声身上。
楚嗣霜脑中一片空白,轻轻阖上眼眸。
如果此时饮下穿肠毒物,他恐怕也只顾得上心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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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