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 第1章 上

01

3点，6点，8点。

今天也没有来。

焦躁的情绪像细小的丝线，悄悄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我没忍住，就近在旁边的墙上磨了磨爪子缓解这种烦闷。

旁边有只被他喂过的橘猫从角落凑上来，探头探脑地看了两眼，周围一圈黄色的嘴喵喵着：“他今天也没有来吗？”

“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粘上灰尘的爪子。

“那他当时为什么说让你等他？”橘猫打了个哈欠：“喵呜——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猫不懂什么是谎言，什么是欺骗。

猫的逻辑简单又直接：约定了，就要做到。做不到，就是不再来了。

“我要去找他。”我说。

“喵？！”橘猫有点炸毛，瞳孔放大，歪着头不可思议：“你要去哪里找他？”

“只要去找，肯定能找到的。”

我微微拱起身体，后腿发力，轻松跳上了墙头，橘猫在下面端坐着看我。

天已经黑了，我一身黑毛，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如果他回来了，我会想办法告诉你的。”

橘猫最后说。

我转身摇摇尾巴，权当回应。

02

寻找一个人类并不困难，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很喜欢那个人类，所以在他身上稍微放了一点“力量”。这力量如同一个无形的印记，一种微妙的精神链接。如果我使用“力量”，就能大概感觉出他在哪。

本来没想用的。我想，可是我等了他好久。

现在是白天，我避开人群，找了个草丛窝下，闭眼，默默发动起力量。

过了许久，一个模糊的方位感终于浮现在脑海中——离这里有点距离。我正思考着该怎么通过各种小道快速过去，突然，一声咪咪从头顶传来。

是个男人。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跑。

一双手比我更快，伸过来，掐着我的后脖颈抱起我：“好可爱的黑猫。”

“哟，还是只异瞳。”

一张阳光俊朗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就是现在——不对，原本蓄势待发的利爪忽然卡住了。

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

独特的冷香，不甜腻，味道很淡。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他们认识，而且刚见过面。

“喵——”

我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乖顺的让他抱着，鼻尖耸动，又仔细闻了一下。

确实是那个人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令猫讨厌的味道。

厚重的消毒水味。是医院。

……那个人在医院？他生病了？所以才一直没来？

“你好乖呀，小猫咪。”男人笑着伸手想摸我的耳尖，我扭头避开，用了个巧劲轻飘飘从他怀里跳下来。

已经得不到更多信息了。

操纵四肢，我奔跑起来。男人想拦住我，下一秒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他拿出手机接听的同时脸色大变，顾不上我了，不知道冲着哪个方向也奔跑起来。

我离开之前，还能听到他大吼着什么突然恶化了。

03

我按照“力量”的感觉一路跑到那个区域，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这两天我没怎么进食，不过可能是因为使用了“力量”，倒也不觉得疲惫。

来到地方，果然，是一片巨大的私人疗养院。

我开始担心起他了，是生病了吗？怪不得，怪不得。

疗养院被耸立的白墙围绕起来，白墙内绿树成荫，几栋纯白建筑静立其间，顶上还挂着大大的红十字。大门紧闭，周围有安保把手。

人想要偷偷进去可能不太容易，幸好，我是猫。

我绕到疗养院侧面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树木茂盛，靠近围墙。同样微微拱起身体，后腿发力，我跳上白墙，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这个地方。

该去哪里找他呢……我迈步在树林间，尾巴竖立，略带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那些建筑应该很难溜进去。我想着，却在此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摩擦声——与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那股独特的冷香。

等待很久很久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长到肩头的白发，苍白的脸，睫毛很长，左眼和唇下各有一颗小痣，即使以猫的审美来看，也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男人。

他坐在一台银灰色的电动轮椅上，表情淡淡的，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薄薄的一片。

像一场雪，冷寂的、易碎的。

而这场冰封的雪在看到我时，所有的表象瞬间破裂融化。他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询问：“……小梵？”

我有名字，叫黑梵，是他取的。

“喵——”

我毫不犹豫地跑向他，在男人伸出手的同时跳上他的膝盖，任由那双纤细的手颤抖地从上到下抚摸我，一声叠一声叫着我的名字。

猫应该是没有感情的，我却觉得委屈与难过。

我想向他表达我等待了两个月的委屈，想继续冲他喵喵着撒娇。可来到这里，看到他的样子，就明白了一切，于是只觉得难过。

他瘦了好多，脚下的触感有点僵硬，我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团成温暖的猫猫虫，想让他更舒服点。

“小梵……小梵……”身体突然一沉，是他深深弯腰，将脸埋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对不起……小梵……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

有什么东西浸湿了我的毛发，我喵喵几声，尾巴主动圈上他腕骨突出的手腕。

人类，不要哭泣了，猫都知道。

04

他把我带进了那栋我之前觉得难以进入的白色主体建筑里。

一靠近那些高大建筑的大门，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瞬间乌泱泱地冒出了一群身穿白色医护服的人。

有人推动他的轮椅，有人匆忙拿出一条毯子想给他盖上，他们也发现了我，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护士长的人伸出手，想把我从他身上抱走，被我一爪子挠过去，他也抬手做出一个拦截的动作。

“厓先生，我们需要带它去洗澡清洁一下，起码也要做些基础的检查和驱虫，这样对它、对您、对其他病人也都好。”那人轻声细语地说着，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厓先生？他姓厓？

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厓先生沉默了一下，低头，摸摸我的身体，浓黑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眼眶有点发红，那是之前哭过的痕迹：“小梵，你先和他们去做点检查。”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别害怕，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这样认真地说着，好像一只猫真的能听懂他的话似的。不过，他遇到的猫正好是我。

我喵了一声，蹲坐在他的大腿上，不再摆出防御姿态。于是厓先生又摸摸我的头，示意那人可以抱走我了。

我与厓先生短暂分离开，其他人又围着他不知道做些什么了。我只能看到那张昳丽的脸上无甚表情，是从躯壳里透出的一种麻木。

截至目前，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又生了什么病。

这个雪一样的人，也像雪一样埋藏着许多秘密。

05

回想起我们的相遇，没有猫猫大侠保护受困人类亦或者善良人类救助流浪猫这种戏码，只是在一个平淡晴朗的午后，我照常蹲在熟悉的墙头晒着太阳思考猫生，一低头，便见他在墙下笑盈盈看我。

他朝我伸出手，语气软软的：“咪咪，要下来吗？”

鬼使神差地，我跳了下去。带着一身被阳光烘烤过的干燥温暖的味道，撞进他带着冷香的怀里。

那时候的他其实也很瘦，但比现在好。头发也是白的，更短一点。我曾经很好奇他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某种病吧。

后来，我们默契保持着这种在午后的固定墙头边见面的关系。

他没有收养我的意思，我也没有主动要跟着他回家。我们只是这样见着面，他会固定时间带一些猫粮猫条之类的东西过来投喂我，偶尔碰到其他在附近活动的流浪猫，比如那只橘猫，他也会慷慨地分给它们一些。

直到那一天，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还是来了，没有带投喂的东西，我也无所谓，照常窝进他的怀里，懒洋洋打着盹。

“小梵，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你走好不好？”

黑梵，是他不知道在第几次见面给我取的名字，反正我也没有名字，接受也好。

我从他怀里探出头，拼尽全力发出了猫生以来最嗲最甜腻的声音：

意思是，猫同意了。

他噗嗤笑出声，用手指点点我的鼻尖：“要乖乖等着我。”

猫当然会等你。

我等了他两个月，两个月对于猫来说有多长呢？大概是墙头的迎春花开尽，蝉声渐起；是爪子下的青砖从微凉到滚烫。

蹲在墙头的日落，我看了很多很多次。

于是我恍惚意识到，这大概叫作……欺骗。

但都无所谓了。

在那个夜晚，我对橘猫说：“我要去找他。”

06

清洁和检查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被装在航空箱里，临时喂完营养膏，由一个医生送往厓先生的病房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染上了傍晚的暗红色调。

医生带着我穿过几条安静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房门前停下。他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很大的一个房间，惨白的灯光下，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各种管线从仪器延伸出来，像藤蔓般散落在地——因为使用这些的人正坐在配套的飘窗前，静静的看着外面。

余晖是暗红色的，他坐在那里，那头白发在夕照下仿佛在燃烧。病号服、苍白的皮肤，与这个灿烂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我没忍住喵了一声，厓先生转头看到我的瞬间，眉眼就染上了笑意，眼下和唇下的小痣更为这张脸添了一分昳丽，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也缓解了一点。

“给我吧。”他做了个手势，语气温和。医生把我从航空箱里放出来，对着厓先生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离开了，离开前又提醒说他会在厓先生睡前过来调试仪器。

厓先生不在意地应了，只专心摸着躺在他怀里的我。

“咔哒”一声，是医生离开的信号。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人了。

我微眯起眼，耳尖抖动，从厓先生身上跳下来围着他喵喵转了几圈，厓先生像是懂了什么，静静看向我。

然后，我操控着力量，化成人形。

07

我的全身都在逐渐变形，爪子拉长成手指的形状，皮肉膨胀起来，最后，猫一样抖抖身体，黑色的猫毛落了一地，一个光裸的人影反射在病房的窗户里——微长的黑发，猫耳，猫尾，身形高挑清瘦。也穿着一件蓝白病号，是我干脆复制粘贴了厓先生的衣服。

厓先生全程都在盯着我，眼里有好奇、惊讶，也有恍然大悟，却唯独没有类似于“恐惧“的情绪。这让我松了口气。

我不是第一次变成人了，稍微适应了一下就走向厓先生，停在他面前。其实我是想跳回到他怀里的，不过……想了想自己现在这副比他还高一点的身形，虽然不大，但还是有点勉强了。

我勉为其难地蹲下身，跪坐在似乎是专门铺在这里的地毯，上半身前倾，伏在了厓先生的大腿上。没有完全消失的尾巴卷住他瘦削的脚踝。

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变成惊讶了，黑眼睛睁得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略显苍白的嘴唇抿起，增添了几分血色。

我从下自上地抬眼看他，带着点猫科动物特有的、天真又直白的审视。他低头看我，我们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半晌，他终于抬起手，慢慢抚上了我的左脸：“眼睛……也是绿色的啊，很漂亮。”

他的手又滑着我的皮肤移到另一只眼下：“这里还有一颗痣。”

好冷。

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身体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我主动在他柔软的掌心蹭了蹭，反握住他的手：“眼睛？痣？”

我想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左眼是绿色的，化成人形也不例外。至于痣，大概是人形状态自带的标记吧。

“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我说。

他又抿起唇，漂亮的脸上似乎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开口了。

“你……是什么？猫妖？”

“算是吧。”我歪了歪头，猫耳随之抖动了一下，“具体是什么，我也没仔细想过，但应该算是你们概念里的'猫妖'。”

“你一直以来都能变成人，也能听懂人的话吗？”

“对。”

他撸猫一样，轻揉着我没有收回的兽耳，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他一边摸，一边问了几个问题，我一一作答。

纤白的手指插入黑发间，我只觉得那股独特的冷香环绕在鼻尖。好香。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他问。

我看着他苍白而美丽的脸庞，看着他身上宽松的病号服，看着周围冰冷的医疗仪器。歪了歪头。

“我要救你。”

08

重逢的第一面，以及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疾病，严重的疾病。

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寻找他。如果我再来晚一些，他会不会就这么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去？那我们的误会也永远不会解开。

此刻我只想庆幸，幸好，我不是普通的猫，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却无能为力的看着他走向死亡。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我的脸颊，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

“你得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直视着他，问道。

没有“力量”做不到的事，哪怕是已经变成一摊肉泥的人，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力量”就能让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