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只有右面墙上方破开的一个窗口,那束光打进来,照不到角落里的锦聿,他囚衣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手臂上几处伤口,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脸和手泛着冷白,白得吓人,犹如厉鬼。
他正出神,门口‘哐当’一声,拉回他的思绪,他抬眸望去,萧折渊锦衣华服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抬腿走进来,逐渐向锦聿逼近。
萧折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含着一抹讥讽鄙夷的笑,他蹲下身,捏着他的下巴,“小世子不妨猜猜,孤为何不杀你。”
一声‘小世子’让锦聿周身泛着冷意,满门惨烈的景象浮现在眼神,萧折渊注意到他握紧的拳头,心情越发愉悦,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锦聿冷若冰霜的眼神,讥讽道:“你父亲助陛下登基,谋害镇国公府,怎么最后也弄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留下你这么个孽种!”
锦聿不为所动,萧折渊冷哼一声,“你倒是沉得住气,孤知道你想报仇,想杀了整个萧家,孤,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萧折渊的声音如魔音入耳,他凑近锦聿的耳旁,“替孤杀了那个贱人………和他的儿子。”
话毕,萧折渊起身,深深地看了锦聿一眼,折身离去。
萧折渊的话,锦聿听得一知半解,儿时记忆如潮水褪去,他偶然记得父亲与娘亲的谈话,杨氏自缢没几日,大雍王朝第一个以男子为后的例子出现,还有一个半道出来的皇子………
伤口传来的疼痛让锦聿昏昏欲睡,他靠着墙壁,迷迷糊糊晕过去。
天光乍破,锦聿从睡梦中醒过来后懵了一瞬,随即他撑着手坐起身,他脸色苍白,蹙着眉头扫了一眼四周,一张木桌和一个衣柜就没了。
这时门被人大门推开,一名身着宫服的小太监大步走进来,将宫服扔在他身上,一脸不耐烦道:“从今日起,你便在殿下身边伺候着,殿下不喜宫人懒怠,你赶紧换上宫服跟我过去,别磨磨蹭蹭的!”
说完,小太监瞪了他一眼走了,锦聿垂着眼眸,百般不解。
他不懂萧折渊为何不杀他,反而留一个仇人之子在身边伺候,况且堂堂大雍太子殿下,身边自然不缺高手帮他铲除异己。
母亲让他远离朝廷,让他不要报仇,可瑞王府数百人冤死,爹娘尸骨无存,他想申冤翻供,揭露元隆帝的罪行昭告天下,还爹娘清白,他想让萧家付出代价………
萧折渊没杀他,这是多好的时机。
以他在玄鹰阁得到的消息,如今朝中分为几大党派,二皇子深受陛下宠爱,拥护他的朝中重臣占一半,太子不受宠且性情难琢,但他的手段和实力也让朝廷畏惧,尤其还拥有一支镇国公府私养的庞大精兵,连元隆帝也奈何不了他,站在他这边的人不多,但也有几个,其余的都是中立派,或者寄托在了年幼的五皇子身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好过一起对付强,锦聿想着,不禁握紧拳头,他盯着扔在他身上的宫服,眼底波诡云谲。
锦聿换好宫服跟着小太监去到长乐殿。
酷暑时节,长乐殿几处角落放着成堆的冰块,殿中清凉爽快,宫女正伺候着萧折渊更衣,他张开双臂,姿态肆意高贵,看到锦聿出现在殿门口,他朝身边的宫女摆手,“下去吧。”
几个宫女退下后,一旁的小太监瞪了锦聿一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殿下更衣!”
锦聿瞥了小太监一眼上前去,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拿过赭褐祥云锦袍,他站在萧折渊身后,萧折渊与锦聿是同龄人,但他却比劲瘦病弱的锦聿要强壮许多,虎背蜂腰、高大壮实,身着锦袍气质更是气势凌人,令人寒颤。
锦聿走到前头来为他整理衣袍,他整个人犹如一滩死水,看不出任何情绪,萧折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笑道:“乐陵世子怎沦落到这般田地?莫不是祖辈坏事做尽,遭了报应?”
锦聿手一顿,又很快恢复自然,顺着衣襟抚下去,萧折渊见他不为所动,不免心生怒意,他勾唇,“真是乖巧,像一只听话的狗,你叫锦七,孤以后唤你小七好了。”
锦聿依旧面不改色,萧折渊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压着眉头,眼眸犀利,“孤在同你说话。”
锦聿被迫抬头直视着他,他强忍着不适,不紧不慢抬起手,‘殿下想听什么?‘’
萧折渊看不懂手语,一脸不耐烦,“比划什么玩意儿?”
锦聿:“………”
他是个哑巴,不比划让他开口说话,为免强人所难。
萧折渊也意识到这一点,松开他,他方才手劲过大,只见锦聿下巴上一块红印,衬着冷白的肤色格外显眼,不过他右脸的疤更为显眼,萧折渊一脸嫌弃,“真丑。”
“下次还是戴着面具伺候,免得倒孤的胃口。”萧折渊话毕,走到食桌前落座。
锦聿背对着萧折渊,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却在回身后转瞬即逝,他候在一旁,宫人陆续端着膳食进来。
尘钦进来时,与锦聿打了个照面,他朝锦聿点了点头,见锦聿冷漠地挪开眼神,也没在意,对萧折渊道:“殿下,属下派出去的人暂时未查到谢承云的踪迹,下面的人回禀人是在酒轩楼失踪的,那是二皇子的地方。”
“嗯。”萧折渊应了一声,对玄鹰阁阁主谢承云在二皇子萧折瑾的地界消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这时东宫康总管康乐生进来,“殿下,陛下派人来宣您到太乾殿觐见。”
“知道了。”萧折渊一脸阴沉,显然不悦,他起身出去。
待萧折渊走后,尘钦没跟上去,他从怀里掏出青色的小瓷瓶,递给锦聿,锦聿明显一愣,抬眸看着他,不懂他的用意。
尘钦解释道:“这药用于疗养你身上的剑伤,外敷即可。”
锦聿没接,甚至眼神对他充满敌意,尘钦连忙上前一步,“你别误会!我是因为、因为………你母亲在我小时候救过我和我哥………”
锦聿的娘苏玉青是宛阳富甲一方的苏家千金,幼时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样貌出众,在当时是众多子弟踏破门槛也要求娶的名门女子,然而苏玉青却与士大夫锦凤年一见钟情。
锦凤年起先只是个平民百姓,后来成为士大夫,当时的他还是太子萧立恒身边的幕僚,有一定的权力和地位,与苏玉青一见钟情后,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了苏玉青,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萧立恒继位后,锦凤年封为瑞王,封地乐陵,乐陵表面繁华富庶,然而背地里却是乡民穿不暖吃不饱,只能上街乞讨的场面,苏玉青见状心痛如绞,便开了府中库房救济百姓,每日施粥布膳,当时的尘钦和尘冥就在其中。
两个浑身脏兮兮、穿着粗布烂衣的小不点,可怜巴巴地看着苏玉青,苏玉青当时心疼得掉眼泪,连忙让下人给他们一身厚实的新衣裳,多打了饭菜,那时的锦聿也在,躲在娘亲身后,偷偷看他们。
“苏夫人是个好人。”尘钦眼中有泪,要不是苏玉青那两身厚实的衣服,恐怕他和他哥也熬不过那个冬天,后来瑞王府被灭,乐陵彻底沦为荒灾地区,尘冥就带他一路逃亡,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家祭祖大典,被太子殿下所救。
锦聿听他说完,也刹那间回忆起来了,娘亲乐善好施,没曾想还能再见到他们兄弟二人。
锦聿接过伤药,伸出手点了两下,‘多谢。’
“不用谢。”尘钦笑道。
锦聿瞥了他一眼,朝外走去,尘钦也跟上去,“不如我叫大夫给你看看吧,你昨天昏过去了,除了手臂上的剑伤,其他地方还有吗?”
锦聿觉得他话多,皱眉不悦,冷漠地比划拒绝道:‘不用。’
尘钦还想说什么,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阿钦。”
尘钦回头,尘冥站在他身后,他看锦聿时,锦聿已经走远了,他只好作罢。
锦聿回到小厢房,脱掉上衣开始上药,手臂一道、胸口一道,岔白猩红的两道口子,药粉撒上去火辣辣的疼,锦聿咬紧牙关,撒上药粉后快速包扎好,过后疼出一身汗。
太和殿———
百官下朝,纷纷向走来的萧折渊行礼,萧折渊颔首示意,进入殿中,他瞥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二皇子萧折瑾,随后低眉颔首,“儿臣拜见父皇。”
萧立恒继位时及冠,萧折渊是登基后降生的,在整个大雍王朝眼中,萧折渊是第一位皇子,所以理应册封为太子,萧立恒也顺从百官之意,然而无人知晓二皇子萧折瑾比太子萧折渊还要大一岁。
萧立恒如今不惑之年,四十七岁,却依旧不见老,君威显赫、威风凛凛,他捏着鼻根,眉间透着疲惫,一睁眼就直视到太子眼眸,心中不免一怔,他挪开目光,“朕听淮允说,你带人清剿了玄鹰阁,为何不报?”
淮允乃二皇子的字,萧折渊睨了一眼萧折瑾,不紧不慢地回道:“儿臣之所以清剿玄鹰阁未上报,是因为查到玄鹰阁阁主与二皇弟有关,不知二皇弟可认识阁主谢承云?”
萧折瑾冷哼一声,“笑话,我怎么会认识玄鹰阁的阁主,怎么?莫不是太子认为我与玄鹰阁有所勾结?”
“怎么会。”萧折渊轻笑一声,“那既然如此,儿臣属下查到的一些线索属无稽之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必二皇弟也不会蠢到去和玄鹰阁阁主有勾结。”
“你!”被萧折渊阴阳怪气一番,萧折瑾恼怒,这时位于龙椅上的萧立恒轻斥一声,“放肆。”
萧折瑾再怎么愤恨也只能作罢,狠狠瞪了一眼萧折渊,萧立恒和君后无比溺爱二皇子,也纵使他性子骄横无礼,但如此下去,迟早会被萧折渊玩死,萧立恒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楞了一眼萧折瑾,他道:“关乎天家颜面,确实需得谨慎。”
萧折渊心中冷笑,又听他道:“但你不上报,私自将那批杀手处决,这又如何解释?”
“玄鹰阁屡次杀害朝廷命官,令我朝损失惨重,罪该万死,儿臣已让人在大理寺上报,只是还未呈报给父皇,儿臣以为,玄鹰阁之罪,可斩、可杀、可处以极刑。”萧折渊嘴角噬着淡淡的笑,“父皇以为呢?”
“萧折渊!”萧折瑾怒吼一声,“你放肆!你私自处决玄鹰阁一众杀手,不上报朝廷!你眼中可还有父皇!?”
萧折渊收敛笑意,眼神犹如蛇信子一般盯着萧折瑾,抬腿缓步朝他走去,萧折瑾心中一咕咚,“你、你干什么?!这可是太和殿!”
宫中一直流传着一个恐怖惊悚的传闻,听闻在萧折渊五岁的时候,因太监对先皇后杨氏不敬,便用匕首刺杀太监颈部,甚至割下他的头颅扔在冷宫院外,那段时间伺候杨氏的一干侍人无不惊恐害怕,宫中一提起小太子就毛骨悚然,私下称他为‘杀人魔’。
传闻浮现在萧折瑾眼前,令他也感到心惊胆战,他看着犹如罗刹神般的萧折渊逐步逼近,声音颤抖,“你、你敢……”
‘啪’———
萧折渊毫不犹豫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语气冷硬,“二皇弟眼中可还有皇兄这个太子?父皇在前,还目无尊长,比那风尘红楼里的勾栏做派还不得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