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北燕同上京之间,本就路途遥遥,加之我身子不好,此番停停走走,竟是消磨了十多日才至京城。
此时已值初春,天气转暖,春雷滚滚不歇,我入宫时,正巧下了场绵密细雨,皇城的万重宫阙皆笼在薄薄水雾之中,殿前檐下悬着三三两两的宫灯,烁出昏光点点,将狭长甬道照映得更显深幽,一眼尽望不到头。
我跟在一众宫人后头,正踩蹚过水洼朝前走去。
今日我原是要进宫觐见圣上的,只是不知因何事耽搁了,前来接我的太监命我在偏殿稍候,等到快要落晚的时候,才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可以过去了。
我对皇宫其实并不熟悉,前世,因是许桑衡同我一道入京的,不便长居宫内,他便向圣上求请与我搬去了外祖顾氏府中,只在圣上召见或是命我去陪诸位皇子读书时才会进宫。
这世,我既一人入宫,自也不可能再去住外祖的府宅,况且,我的外祖本也就不是我的外祖,而是许桑衡的外祖,没有了许桑衡,我在这京中本也就是无亲无故,没有依仗的。
我不知这一世圣上究竟会如何安置我,更不知自己此趟孤身入宫究竟是福是祸,虽强作镇定,但到底还是心中惶然,撑伞的手也不由紧了又紧。
春喜看出我有些害怕,忙接过我手中的伞,替我撑着,还笑脸安慰我道,“许公子,您别担心,我们殿下现在应该也在长信宫呢,您有何想法不敢同圣上说的,知会他一声就是了。”
春喜是个伶俐人,大概这一路陪同,早体察出了自己主子的心意,竟主动在我面前替着容望说话,“只要您开口,我们殿下什么都会依着您的。”
9、
容望?
我可不敢开口跟容望要什么。
这一路上,车马行了多少天,他就整整端了多少天的苦药逼我来喝,途中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我同许桑衡之间的事,语气阴阳怪气的不说,还一直问我到底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
东西?
我的行李都好好地堆在马车里,那些离不开的药囊也都在,便说没有。
哪知他竟愈发生气,最后几日看都不想看我,但又留了他的贴身太监春喜陪我。
行为实在古古怪怪。
我不想再同他走得太近。
10、
穿过一片郁草初生的花园之后,我的眼前再次豁然开阔。
此处约就是皇城的正中之处,雨已停下来了,大片大片地流云穿梭在高耸伫立的红墙碧瓦之中,暮色下,高悬的六角宫灯终于逐一亮起,灯火通明如昼,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殿阁。
来往宫人更是穿梭如织,间或还会行过一群带刀肃装的侍卫,目不斜视地迈着整齐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春喜打趣我道,“许公子,不打紧的,您是圣上的贵客,没人敢欺负您的,瞧奴才这脑子,早知您胆小,奴才应该提前备好轿辇送您过来的。”
果然,这些侍卫来到我们面前,先是行了个礼,而后便散去两侧,开始护送我们。
可我不禁又想起前世几次来皇宫时的不好回忆,心思愈是发沉。
春喜看我面色不好,生怕我会怪责于他,赶紧对我道,“奴才想着,带您走走道儿,可以顺道为您介绍介绍这宫中景致,让您早些熟悉。就譬如方才我们走过的那处花园,便叫做芳菲园,这是宫中最大的一处园林,里头亭台楼阁,莲池假山一应有之,还专辟了间藤房,用来饲鸟,那里头可是有好多奇鸟野禽,赶明儿让我们殿下带您过来观赏。还有这处,是宫里的藏书楼…这里的很多书我们殿下都…”
“容望经常这般叫你带人进宫吗?”
我有点心烦春喜总提容望,便打断他的话,故意问他。
“没有,没有。也就是上月刚带过那刑部侍郎家的小儿子进宫来玩,不过也就十多天我们殿下就厌烦他了,叫人给遣出宫去了,他可是连芳菲园的花都还没看过呢…”
春喜说着说着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巴巴望我一眼,喋喋不休地道,“许公子,您不会的,您是圣上的贵客嘛,而且,您是不一样的,我们殿下可宝贝着您呐…”
我横去一个眼刀。
春喜这才闭嘴,老老实实继续去前头引路了。
11、
我开始怀疑容望到底跟圣上说了什么。
否则,圣上怎会同意让我一个北燕送进宫来的“人质”住进宫里,还偏巧是住进了容望的宫殿。
12、
“陛下,万万不可。”
我重重跪下,罔顾一旁容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冲圣上道,“我自小患有热病,每每发作起来时都会咳嗽不止,实在严重,恐会惊扰四殿下休息。”
容峯倒当真顾虑起来。
容望却还未等他父皇开口,便道,“儿臣殿中房屋那么多,许清妙左右不过只占一间,再吵又能吵得了哪里去,且儿臣小时就在北燕王府居住过一段时间,同许清妙年少相识,感情甚好,许清妙初入皇宫,同儿臣住在一起最是合适,这样,北燕王想来也不会太过担心了。”
感情…甚好…
我诧异地瞥过一眼,心中却只觉可笑。
想了想,又还是坚持说道,“我生来有病,不愿因病烦扰四殿下,还望陛下体谅。”
我语气淡漠,执意不要同容望一同居住。
我是有自己思量的,一来是我本就心疾难平,想少同容望再做纠缠,二来,若我想要寻机为自己复仇,必不可能让自己时时处在监视之下。
容峯听我这般说了,也点了头。
原本,在话本中,他召我入京,便只是为了拿捏许章驰,自也不想因我影响到他最疼爱的儿子。
容峯唤来贴身太监,低语几句后对我道,“宫中还有几处荒置的空殿苑,朕会派人带你过去。”
“谢陛下隆恩!”
容望还想说什么,容峯却已斥他不必多言。
圣上天威庄严,便是容望也不敢再违抗,只得忿忿应是。
我则一直低着脑袋,前世虽我也常入宫,但同皇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由宫人直接带去了华文殿,所以对容峯的印象也愈是模糊了。
今日倒有些不同,容峯看我几眼,忽对我道,“许清妙,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我依言照做。
容峯的视线在我面上扫过几遍,表情似有古怪。
我有些不解。
不过许也不过是我的错觉,很快,容峯就收回视线,提及我养父剿匪不力一事,问我可知当中内情。
我心知容峯其实是在忌惮养父同那帮山贼兵匪勾结,北燕位置又甚重要,同大宣的宿敌北狄仅有一关之隔,若真有反心,对大宣而言,将会是个莫大的威胁。
我不想将自己扯进浑水之中,便撇清道,自己因为身弱很少过问养父军中之事,对此并不了解。
容峯点头。
“许章驰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未来,便是由你来助朕镇守边关,所以,你须在宫中用心读书,可不能像你父王一般无能。”
“父王年事已高,加之边关安宁,多年未有领兵打仗,剿杀山匪想来已是力不从心,不过陛下无须担心,北燕现在已有能人。”
我小心抬眼,对容峯一字一句道,“父王去岁已经收了一名义子,唤作许桑衡,现在,便是由他替父王领兵,总揽北燕大权。”
13、
要不要将许桑衡的事说出来,其实,我是有过犹豫的。
前世许章驰为恐圣上因剿匪不力之罪迁怒于自己的宝贝儿子,便一直隐瞒上听,只胁迫我入宫作质,倒是许桑衡偷偷陪我入京,以义兄身份照顾于我,但自始至终,许桑衡都未得圣上注意,因此,许桑衡才能暗中部署,攀交权贵,在上京过得风生水起,追随者甚多,又以苦肉计相逼,最后陷我于死局。
这一世,无论许桑衡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想要他再成功。
尤其是…在发现香露的秘密之后。
我恨得气不能舒,明面上,却还依旧故作无辜地继续对容峯道,“许桑衡能力出挑,相信有他在,必能为圣上捍守边关的。”
我本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可是许桑衡,你偏主动来招我惹我,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14、
容峯果然震惊,转而问容望可知此事。
容望点头,还将许桑衡是如何同山匪周旋,最终不费一兵一卒成功解救下我之事同容峯禀告一番。
容峯不动声色点头,“朕知道了。”
之后,容峯未再说起许桑衡了,只又与我闲谈嘱咐几句。
但我明白,我方才所说之话,必已经是起作用了。
因在我奉令告退之时,容峯便已下旨传人,说要问清楚北燕一事。
我则跟随宫人前去为我安排的那处宫苑安置。
可刚走过宫道拐角,我就被容望叫住。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竟大步追来,拽着我的手腕,对那帮宫人道,“都给我退下,我有话要问许清妙!”
“殿下,这…”
宫人们哪里看不出容望来者不善,但这容望向来最得圣上欢心,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又不好违抗,只支吾着不肯离开,“奴才们还要带许公子去兰华苑安置…”
容望见他们不走,失了耐性,索性拖拽住我,命我跟他走,将我的手腕抓得生疼。
直至我被他带至某处僻静无人的宫墙角落,容望才松开手,恶狠狠地质问我,“许清妙,你故意跟我父皇说那些话,就是存心想要躲着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