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夜晚理当虚度。
虚度,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荒废宝贵时光。
宿斯尝试给游疾喂一点酒,还有点心。点心是草莓焦糖松饼,斯莱森子爵就是听说了伴手礼是这个,才会忍不住被勾出去。
刚出炉那会儿,松饼咬着还微微烫口,焦糖壳又脆又香甜,配上现切的、酸甜清新的新鲜草莓,是最佳品尝期。
在盒子里闷着,没几分钟,它就变得软塌塌的,不再那么好看和好吃。
不过看缪沙少爷的反应,似乎还行——异常嫌弃利口酒仅剩那一点辛辣味道、紧闭着嘴巴的少年雄虫,这会儿愿意张口,稍微咬上那么一点了。
也就是一小点,蚁族的虫崽都不会只吃这么少。
斯莱森子爵忽然担忧起自己的婚姻。
当然,它足够幸福甜蜜,就像草莓焦糖松饼,这毋庸置疑,子爵完全满意自己捡回来的结婚对象。
可婚姻这种事,不止要考虑质量,还要考虑长度……这么吃饭,肯定一点也不行。
宿斯负责过虫口普查,知道有些种类的虫是会这样:尾须细长优雅,体壁柔软,美丽,稍纵即逝。
水不干净会死,空气质量不好会死,今天太阳出来得比昨天晚五分钟会死……碰的力气大了,立刻碎得七零八落,也会死。
成虫不取食,羽化后婚飞,交尾,朝生暮亡。
宿斯越想越担心:“您的雌父有蜉蝣血统吗?”
游疾在嚼松饼,银灰色的眼睛张了张:“嗯?”
宿斯轻轻抚摸着他的短发,尽力不被这样懒洋洋的应声里,那点简直称得上柔软的鼻腔共鸣牵走思绪。
宿斯摇了摇头,看着那双眼睛,改变主意:“没什么。”
“我是赞美您。”宿斯柔声说,“您漂亮得不像蒂戈里斯,他们很强,不过都更像红背蜘蛛,我是说黑寡妇,您知道,结网,噬亲,不,我是说……他们像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
一段毫无意义的、连当事人也不明原因的语无伦次被及时中断。
宿斯摇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我是想说,如果您是雌虫,您的翅膀一定也会非常……”
他只说到这,收敛心神的挑战就又失败,被新的所见吸引。
少年雄虫没有翅膀,但那些翦密的、仿佛振翅一样掀动的银色睫毛,实在一点也不比翅膀差。
宿斯的脑子里,没来由的,仿佛沿着这些睫毛做翅脉,延伸出蜉蝣的翅膀——又薄又亮、翅脉很细密,柔软而透明,振动起来的频率微弱,美丽,飘忽不定。
像是什么美好到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除了慢吞吞嚼着的那一口松饼,如果它不一直在脸颊里,破坏气氛的话。
宿斯摸了摸那张脸,没有手套阻隔,能更清晰地感觉到冷汗:“没胃口吗?”
游疾躺在他臂间,微微仰头,宿斯把手举起来晃了晃,才确定他是醒着。
银灰色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眨了下,蜉蝣翅膀力竭似的敛落。
宿斯摸出手帕,飞快叠了几折,让游疾把实在咽不下去的食物吐出来,为自己错误的夜宵选择道歉,又拿来清水给他漱口。
“得吃点儿什么。”宿斯摸了摸游疾的额头,“您必须补充营养。”
斯莱森子爵开始反省自己为了省钱、从不在住处预备食物的坏习惯:“牛奶好吗?”他保证,“我立刻去给您煮,煮得热热的,少说八十度,放五分之四方糖……”
这些数据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宿斯过去不煮牛奶,第一次下厨房,就知道该这么干,他无意识地说着这些话,看着那双眼睛。
银灰色的、璀璨如繁星的眼睛,因为它太华丽耀眼,反而盖住一切情绪,像星空下的湖。
你没法问一片湖水在想什么,它不会回答,你朝它扔一大堆石子,涟漪很快就消失。除非遇上地震或者山崩,巨石滚滚而落,否则水深处,无论静水还是波澜,永远也不会浮上表面。
宿斯在湖面看见自己。
他不知道这会儿是怎么了,不知道寂静从何而起、呼吸为什么悄然停滞。
他只是忍不住,轻轻碰那双眼睛,反复抚触薄薄的眼皮:“……缪沙。”
宿斯轻声说:“你得吃东西。”
“除非你能结茧,然后休眠个把月,或者更久……否则你得吃点东西。”
雄虫固然很脆弱,但虫族整体的生命力都很顽强。
只要能吃得下东西、只要还有精神,配合医疗舱的全力治疗,就能活下去。
有个旅行社,推出优惠套餐,两百年后环球旅行打一折,听说景色又好食物又美味,一路上住豪华酒店、乘坐豪华飞艇。
这种便宜斯莱森子爵没道理不上钩。
他说:“我订购了两百年后的蜜月旅行。”
斯莱森子爵连订金都交了。
不给退的。
宿斯把签好的合同拿出来,给他看上面登记的、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名字:“宿斯·蒂戈,缪沙·斯莱森。”
虫族语里,“沙”是个很轻的辅音,几乎听不清,只有气流从软腭淌过舌尖。
所以喵得实在特别明显。
所以也实在没法怪游疾……每次听宿斯·斯莱森子爵这么一本正经地喵,都忍不住笑。
宿斯不明就里,但那点笑像静湖里的涟漪,忽然把一切变得波光粼粼,于是迅速跟着笑了下:“好,那就牛奶,我去煮牛奶。”
他得忍住,先去做正事、煮牛奶。
不是吻这双原来会好好地笑,不是那么简单地弯成半讥诮半漠然的弧度,会有涟漪搅碎星光的眼睛。
宿斯克制住这种冲动,仅仅只是亲了下苍白的额头,就扶着游疾躺回去,匆匆起身走向厨房。
煮牛奶不能走神,要控制好温度和糖分、加入方糖的时间,就更不能。
他已经这么走神过好些次了。
……包括今晚。
因为实在推不掉的工作,宿斯·斯莱森不得不出门,把执法官的幼子带去坟场,好心为血色雌虫帮头子烧掉那顶大礼帽的时候。
这是斯莱森子爵的正经工作。
血色雌虫帮贩卖雄虫,可以被执法官包庇,但购买S级雌虫是大事。
这个社会原本就有两套体系,各行其是,皇室在制度上保护雄虫、优待雄虫,给质量不错的雄虫无数特权,对那些失去价值、被抛弃的废物雄虫,也懒得继续费力气豢养。
——被扔在那儿的雄虫,和叛逆游荡的雌虫,恰恰构成岌岌可危的危险平衡,所以蛛网街虽然荒诞,却也就这么一直被默许着存在。
但S级雌虫是珍贵社会资源,禁止买卖。
会买S级雌虫的,多半是另做他用,比如趁着昏迷取血、抽出骨头、绑起来移植翅膀。
有很多贵族世家,如果子代是等级很差的雌虫,需要实力、需要提升天赋,家族里又有完全变态基因,就会暗地里这么干。
有异常发达的医疗技术,加上基因里留下的发育惯性,可以承受移植、可以拼装、可以不用作出任何解释,为什么长大的虫崽和幼时不一样。
虫族贪婪,虫族掠夺,虫族本性并无道德,虫族自古同类相食。
……
相当精明、相当节俭的斯莱森子爵,原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问问执法官的小儿子,之前商量的那笔生意还算不算数——宿斯·斯莱森也是S级雌虫,也很想被卖。
那可是一大笔钱。
宿斯拿钱后杀人越货,自己再飞回来,又省事又合适,简直划算到没的说。
可惜,可惜透顶。
看那些火光、看到噼啪炸开的火星,那些须臾就消散的白烟……看见这些的那几秒里,他还是不争气地想起双眼睛。
就那么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宿斯难以自控地走了走神。
数不清的东西从脑子里冒出来,不是混乱的蛛网街,不是幕后购买S级雌虫的买主,不是怎么省钱。
宿斯在想另一些。
缠着他的手臂、轻轻拍打他的尾勾,握住他脖颈的清瘦颀长的手指,毫无血色的嘴唇,鼻梁,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仿佛也有不同的颜色……还有吻。
那真是些难忘的吻,斯莱森子爵承认自己是个雏儿,可就算是从没亲过嘴的虫,也知道它们多完美。
如果根据力度、深浅和态度分类打比方,大概有醇厚的苦咖啡,有浓郁花果香的葡萄酒,有凛冽辛辣的白兰地,有加了香柠檬油的红茶……也有草莓冰淇淋。
斯莱森子爵哪个都喜欢,哪个都沉迷得不成,想来个一百回。
但非要选一个的话,还是草莓冰淇淋。
那些若即若离、蜻蜓点水似的吻。柔软的、冰凉的嘴唇,一点不显眼的淡淡血色从苍白里透出,轻轻磨蹭……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这么想着,那会儿正站在坟头的宿斯·蒂戈,硬是按住了现在就想飞回家的翅膀。
斯莱森子爵彬彬有礼,强行回过神,开始完成正经工作:在坟头忽明忽暗的火光前,戴上借来的法官头套,捧起两米来长、写满了贩卖雌雄虫口的交易记录的莎草纸。
从第一条念到最后一条,并请双方签字。
双方都不理他。
血色雌虫帮的头子没回应,可能是因为子爵心急了,头七毕竟还没到。
至于执法官的小儿子……那个叫“罗伊斯顿尔洛佩兹”的雄虫,已经蹬着腿倒在地上,翻着白眼,脸色青青紫紫,吓昏过去了。
这名字真的长,还不如叫“执法官的小儿子”。
想起这件事,正在切方糖、用天平仔细称量的斯莱森子爵叹了口气。
斯莱森吃掉第三块切歪的方糖,短暂反省了自己新婚燕尔,无心工作的不良倾向。
发现没虫理他,就立刻摘头套收两米莎草纸,拍着翅膀飞回家趴床边……的确还是太草率了。
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纵容包庇幼子、甚至暗中授意的执法官,和斯莱森子爵,某种意义上还算半个同事。
通过虫仆的眼睛,斯莱森能全方位多角度看见,外面这会儿乱成了一团。
执法官在疯狂找儿子,阿什在疯狂找缪沙,似乎是因为有人怀疑,缪沙可能因为心怀怨恨,找人|绑架了那位罗伊斯顿尔洛佩兹少爷。
……这名字真的长。
戴着执法官的假发,模仿执法官的架子,念那两米长的证词的时候,宿斯法官是真的费了不少口舌。
虫族寿命很长,不按年纪轮辈分,只要是同事、同级就是平辈,执法官的儿子得叫他叔叔。
宿斯终于切出精确的五分之四块方糖,屏息凝神盯着秒表,在最完美的那一秒,把糖扔进牛奶里,飞快搅拌。
宝石蓝的蝶翅展开,给牛奶扇风降温,保证它又烫又甜又好喝。
斯莱森叔叔很抱歉。
执法官的小儿子还躺在坟头上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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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择日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