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听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她只蹦出了一个音节,嗓子就像是被堵住一般,幸好身体还能挪动。
当她在语言上想要反抗时,就会被禁止发声,身体上想要反抗时,就会被剥夺身体的控制权。
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越是抑制却越是汹涌。滚烫的怒火从心底涌上咽喉,几乎叫她窒息。
保持理智。
她强迫自己挪动步子走出院外,不理会身后的苏子钦迅速翻身上马,手中缰绳粗粝的质感唤回了她的神智。
保持愤怒。
怒火被她强行压抑下来,却不曾平息过。只是在皮肤和血脉下不安地涌动着,等待着一个迸发的出口。
她一路上快马加鞭,避免和苏子钦过多交谈。
溯洲城门近在眼前,舒姰取过帷帽戴在头上,面纱垂下,将面容遮挡起来。
一进城门,舒姰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明日才是上巳,怎么今日就这么多人。”苏子钦也有些惊讶道。
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华灯初上。溯洲城里花灯火树,游人如织,一派热闹非凡。空气中漂浮着蜜糖的香味,耳边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蜂蜜乳糕,现炒的板栗,瞧一瞧看一看诶——”
舒姰在穿书前常去学校附近的夜市,苏子钦却是很少下山,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一时间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又不愿意在舒姰面前展现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两人均只随着人流缓缓向前走着。
几个孩童手里提着花灯在人群中追逐打扰,舒姰躲闪不及,被一个迎面跑来的小孩子结结实实撞了一个踉跄。
那孩子手上拿着的油炸团子整个扣在了舒姰的衣襟上,留下了一团醒目的油渍。
那小女孩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她,捧着手中的花灯递过去,语气又软又糯:“姐姐对不起,这个送给你。”
舒姰伸手接过那盏小小的花灯,摸摸小女孩毛绒绒的头发。
花灯做工很差,是一根短木棍连着奇怪形状的兔子灯,兔子是纸糊的,一只耳朵歪了,眼睛也不对称。
苏子钦轻声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饴糖递过去,那小女孩欢呼着接过饴糖和同伴们分享。
“谢谢哥哥!祝哥哥姐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哦!”孩子们嬉闹着跑远了。
苏子钦脸上泛红,不做解释,只是偷偷看舒姰的反应。
舒姰只当没看见。
和现实世界不同,这书中的扬州并不大。一条主干道贯穿全城连接南北城门。其中南城便是最繁华的地段,几处颇有名声的酒楼茶馆均在此处。
舒姰随便选了一家铺子买了件新的干净外袍换上,接着同苏子钦走过琳琅满目的摊子,手里还提着那盏奇丑无比的兔子灯。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时,忽然被人叫住。
“这位少侠,我观你非池中之物,可要抽一签,算算自个儿的命数?”
舒姰透过帷帽的薄纱看向说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道士,声音听着年轻,歪坐在地上,嘴里还叼着根草叶子。
那人见舒姰看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绕着两人走了一圈,停在舒姰面前咧开嘴笑道:“这位姑娘也不一般呐,小道今日可是见着贵人了。”
“没钱。”
舒姰面无表情地将那小道士推开。
对方见自己被误认成了骗子,气得脸都涨红了:“荒谬!小道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怎会在意那等黄白之物?”
天下苍生?哪来的苍生?都是纸片上的人,她懒得讲话,那小道士跟在后面追了几步,脚下一滑跌了一跤。舒姰看也不看,扭头便走。
苏子钦见那小道摔得狠了,心下有些不忍,将那人扶了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舒姰。
“也就是耽误上一盏茶的功夫......”
那小道见苏子钦松了口,脸上露出近乎谄媚的神色,搓着手兴奋地邀请二人去摊子前小坐。
“有劳道长,替我二人卜一卦......前程吧。”苏子钦道。
那小道士眉开眼笑地递出签筒摇了几下,双手递了过来。舒姰随便抽了一支出来,苏子钦也抽了一支。
她低头看自己手中那只小小的竹签,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刻了几划,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敢问道长师从何门何派啊?”苏子钦将自己的签递过去,请那道士解签。
“无名散修而已,不足挂齿。”
那小道士接过签,扯过摊子上的纸挥笔写上几个字,递给苏子钦。
“这什么意思啊?我一介武人看不懂这些。”苏子钦皱起眉头,他想将那纸递给舒姰看看,却被那小道士拦住了。
“少侠是有大气运的人,天机可不能泄露。”小道士笑眯眯地说。“小道可多说一句,这位姑娘近日可有血光之灾......"
舒姰心里一震,她把帷帽前的面纱掀起,目光直直看向小道士,与她对视。
"欸我可不是咒你啊!”
两人对视半晌,那小道士率先移开了目光,舒姰顿了几秒,还是将手中的签递过去。
小道士接过签,似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眉毛微微挑起。他依旧是挥笔写了几个字,递还给舒姰。
柔心持自遣,侠气对逾真。三尺微命薄,往处不足言。
舒姰读完那两行文字,沉默了一瞬。
她是见过这几句诗的,在舒姰出场的那一章,作者就在评论区里贴出了这首短诗,点明了这是她的命运判词,别的女角色可没有这个待遇。
做他所有女人里最爱的那个,让他功成名就但悔恨一生,甚至死后还要和他绑定,成为一桩风流韵事的谈资。
这算什么,她想,要我以此为荣吗。
愤怒的火焰在心中迸发开来,熊熊燃烧。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依附男主角的菟丝花,更不是任凭作者摆弄的没有灵魂的木偶,凭什么命运就被寥寥几句诗敲定。
她直视着那个小道士,手上动作不停,将那纸条折叠,撕碎。
舒姰听见自己说:“这不是我的命。”
这是书中“舒姰”的命运,但绝不是她的。
“不认命,可能会死得更早。”
小道士歪着头看着她,语气有些惊讶:“姑娘可想好了?你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是真的,什么都没了。”他意有所指地说。
舒姰猛地站起身,伸手去拔苏子钦背后的长剑。她不懂剑术,只是凭着本能去劈砍,剑锋一扫,劈断了那小道士插在一旁的招牌旗子,直直的架在小道士的脖颈上。
甚至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在她体内,一股内力下沉丹田,又随着四周经脉运转,舒姰自己绝对举不起来的足有几十斤重的铁剑,正牢牢地握在她手上。
周围的人四散尖叫着跑开,苏子钦震惊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阿姰,你这是做什么?!”
舒姰顾不上搭理他,将剑又往那小道士脖颈处推近几分。锋利的剑尖刺破皮肤,一丝鲜血沿着脖颈留下,将那道士服的领口处染出一片血红。
“你是什么人,又知道什么!?”
那小道士不慌也不恼,脸上甚至还带着混不吝的笑容:“啊呀,这位...少侠,这般沉不住气,以后可如何是好呢?”
他只伸出两根手指,将剑尖夹在两指之间。一股奇怪的劲力顺着剑柄打在她身上,舒姰身子一麻,手中长剑掉落在地,她跌坐在长椅上,耳边传来嗡鸣声。
苏子钦对着那小道开口问了些什么,语气惊疑不定。
只是她已经听不清了,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
下一瞬,她又坐回了那个摊子前,手中还捏着那张写着所谓命数的纸。周围依旧是一排热闹景象,游人吵吵嚷嚷,苏子钦正看着她。
“你刚刚突然就倒下来了,吓了我一跳,是哪不舒服吗?”
舒姰深深喘息几下平复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指尖上传来麻木的感觉,提醒着她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
刚刚被她劈断的木头杆子此刻正好好的立在小道士身后,旗子还在随着风舞动。
时间倒流了?
她心里有无数的问题,想要开口去问。那小道士只是直起腰将她手中的纸抽走,将那张纸凑到烛火旁点燃,火舌跳动着爬上纸条,烧焦的痕迹在纸上蔓延开来,将那墨色字迹连同纸条一并吞没。
“少侠既说这不是你的命...那便去试一试吧。”
舒姰克制住再次拔剑的冲动,只是狠狠地瞪着坐在对面的小道士,后者却只是无视她的目光,将另一张纸条塞在她手上。
她垂眸去看,这张纸上什么字都没写,是空白的。
那小道士见她再无其他动作,便潦草的一拱手,说了几句吉祥话。
“那就祝二位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咯。”
苏子钦道了声谢,正准备起身离开,又被那小道拉住。
“抽签二十文,解签三十文,您二位还没付钱呢。”他笑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柔心持自遣,侠气对逾真。”
出自明朱澜《看剑》,写女子虽然孤高矜持,但心里满满都是对爱人的期待,温柔坚贞只为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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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