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时,斯影挽君一直不回答。
他光着上身,仰躺在床上,倒着看着她。左手腕上缠着的蓝色‘抹泪布’已经湿了大片。
他不言语,她也丝毫不慌张。
直到,他一下子从被窝中坐起来,整个人忽然之间又有了力量,她才反应过来。
见他要下床,她才自揣道:怎么说了这么多!明明忍了那么久,为何多日不见,一下子就止不住了?万一这家伙是装模作样,她该如何是好!
发觉不妥,便立刻起身,道:“殿下,小王子得醒了,我先……”边说,边往门口跑。
还未言毕,斯影挽君直接赤脚奔出床,单穿一条蓝色束脚宽裤,两步跨到她身后,拉住她一只手臂,迅速把她转过来,拥进怀里。
他柔软的胸膛疯狂起伏,俯身,滚烫的脸颊贴住她的头发,把她摁到自己的怀里,道:“楚儿,万楚儿。”
她快被恶心死了,怎么这些男的皆是禽兽败类,刚才他在装什么软蛋皮虫!他要是敢掀她衣服一个角,她立刻、现在、马上,把他的器具割断!切碎,灌他胃里!
头顶,斯影挽君的声音传来:“我师父说过,‘若怀有仇恨,岂能成大事。’仇恨,有时也要放下,不管是为了什么,别伤了自己最重要。楚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不会把帝后他们放在心上了,我明白你曾经对我的鼓励,我会达成目的的。”
说着,惋惜地摸了两下她的头发。
而后,轻轻放开一脸怒意的万楚儿,斯影挽君正了正神情,弯下腰,与她平视。
她这时才看见,他耳垂上还带着一颗晶蓝色的珠坠子,脸庞着实白皙红润。
他淡淡笑道:“我说完了,谢谢你听我说话,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去做你的事情吧,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回到旧帐。
她再次抽出匕首,瞄向右手。
她每次多管闲事,意识到事不关己时,便会在自己常绰匕首的右手划开一道,再攥成拳,挤出血滴。几滴血,总比丧了命强。时时疼痛算是提醒自己。
照她爱管闲事的样子,暴露是迟早的事了。
她坐在虎皮大椅上,自嘲地想着。
但是,她要尽量死得晚一些。知道的多一些,什么都知道些,在死之前还要点光他们的粮仓,往河水里投毒。最重要的,要把雪雕人的金银细软通通卷走,运不走的都藏起来!
如果能送出大量秘密,如果能找到让雪雕族致死的法子,哪怕她被发现了,被极刑了,也没有关系。
让她的族人,有胆量的族人,亲手宰光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她就不枉死了。
唉……忧心如焚,她可算是明白了,为自己谋,吞象仍不知足;为他人谋,断肠尚有力余!
先下,幼主驰儿马上满月了,雪山倒是下了几场淋漓的雨水,才暖和一点的天气,又忽的冷了下来,和冬日里没什么区别了。
驰儿这会子醒着,她不好外出,便呆在帐内,想着总要做些什么,不空废时间。
替驰儿换尿布?死也不干。
还是等奶娘或者哭包来吧,她来重操旧业!
她点看居住着的这间寝帐。
足有普通营帐的五倍长、深,甚至可以和大王营帐相提并论。它地处旧军营,蒙尘严重,内设象征将帅的、三张虎皮铺设的沉香大椅,可坐可躺可打滚;三只沉黑色紫檀衣柜光泽如锻、大气典雅,内尚有十来件整齐擦亮的银盔;床为黄花梨硬榻雕花刻绣,四只床柱顶端镶嵌宝石;炭炉子也是上等人使的,连地缝间都镀了层细金子。唯一的摆设:香炉,也是和田玉碧玉三足鼎。
“这应该是哪个老将军的毡房吧。”她忍不住摩拳擦掌。
有人嘿嘿一笑。
万楚儿闻声,忽回头,见孤毛跳跃在被褥间,它越过驰儿的小身体,从左蹦到右,再从右蹦到左,驰儿睁着葡萄眼,发出笑声。
她往嘴里丢了一把山葡萄,嚼着玩,随后,往地上连呸出七八个酸籽,手中把捏着刚从柜缝里抠出来的十两白银,冲孤毛道:“玩归玩,闹归闹,你要是敢把他偷偷带走,我保证天涯海角也会把你们活抓回来。当着你的面,把他切成肉段。”说着,耸耸鼻子,作威胁恐吓状。
孤毛听言,厉声大叫。
万楚儿翻了一个白眼。
“他是小人精,你是小鸟精。”万楚儿把银子塞进怀里,继续往柜子上面摸,似乎最上面还有东西,嘴里嘟囔着:“一个见到帝后就呼呼大睡,老实的不得了,回来就撒泼耍赖,成宿成宿的不睡,只熬我;一个听得懂人话,趁我睡着薅我头发,让我不得安眠,你们两个该死的东西。”
“嗯?”她手指触碰到柜顶,有一捆东西,在最里面的地方,她只能摸到一个小角。
环视殿内,有可以垫脚的东西,要么太沉移不动,要么太远不想走过去,既然如此,她便掀开棉裙,踩着柜子的抽屉,往柜子上爬,自言自语道:“当贼的最讨厌你们,把要紧东西藏起来,明明都会被偷走,还非要放到连自己都够不到的地方!”
“还差,一点点。”她撅着腚,费劲巴拉地往里伸。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而易举够到柜顶,拿到一捆画卷。
“我来,小心,给你。”
行云流水,万楚儿已经被斯影挽君抱下来了。他把东西交给她,便轻轻移步到床边,从怀里拿出一串银杏果形状的小银铃,在驰儿眼前摇晃,逗他玩,笑道:“这是你的满月礼,小乖乖,什么时候会叫我昌克赤呢?嗯,小驰儿。”
万楚儿已经习惯这家伙不招自来。
她走到炉火旁,将捆画卷的麻线扔进火炉,展开一看,竟是一副水墨将军图!不是什么值钱的真迹,她便草看了两眼,画中人似乎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身着银盔,十分年青奇俊。
让她唯一觉得怪异的是,这画上的景色,竟是,江南?!
她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白墙乌瓦,绿色河水和画篷船,一位将军倚坐在一座廊亭,正侧脸欣赏对岸的烟火人间。
“为何是蓝色眼睛?这是何人?”
驰儿又开始啊啊啊地哭闹,他经常毫无症状地哭,孤毛也急的不行,翻天覆地地跳舞也没有用。
她走近床边,一手就把他铲起来,抱在怀里晃悠,一手把画卷摁到柜子上,观察,道:“这是这个寝帐的主人吗?”
驰儿啊啊啊地叫喊。
万楚儿:“你知道是谁吗,就啊啊啊地叫。”
斯影挽君早已看清,站起身,笑道:“那是十多年前的飞马重将,都恋一。这间寝殿应该就是他的居处,名为:‘都帐’。”
“他可是派往攻打汉人的?”
“是的。”
呵呵。
“那他死了吗?”她已经遗忘了,她曾经在千年花山顶上见过他的坟墓了。
“嗯,南征两年便死了,很年轻。”
活该。
转眼间,万楚儿又疑惑道:“蓝色眼睛的将军?”
斯影挽君站在她身边,手轻轻抚顺着驰儿的头发,小家伙睁着大眼,享受万楚儿的摇晃,他也是一双蓝色瞳仁,正滴溜溜地转动。
斯影挽君看着驰儿的眼睛,笑道:“是的,漂亮的蓝色眼睛,也叫做山灵的心。”
万楚儿:“心?哦,是嘛。”
斯影挽君微微展开双臂,笑道:“来,我哄会儿吧。”
万楚儿一阵踌躇,显然不想让他管事太多。
斯影挽君却道:“你也认为我是不祥之身吗?”说着,还拽了拽她的衣袖,竟无意间露出半截匕首。
斯影挽君大惊失色,叫道:“你,你是在防我吗?!”
万楚儿一愣。
这个傻嘚,这里没人理会他,他倒往自己身上摸黑。
她紧咬牙齿,眼皮微抬,匆忙地冲他摇摇头,道:“我自己防身用的。”便一把把驰儿塞给他,自己转身烧毁画卷去了。
过时,她把匕首往袖子里面送了送,遮掩好了,便又开始拆梁破壁、上蹿下跳,看得斯影挽君十分惊心,她只道:“收拾屋子。”
直到夜间,她统共摸出几袋小银币和几包珠链,称要交给帝后,便离开一阵。
回来时,她志得意满,又疲乏不堪,倒床合衣欲睡。
“呜呜呜呜呜。”
驰儿在低声呜咽。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斯影挽君还在哄。
万楚儿翻身起来,道:“奶娘喂过没有?”
斯影挽君焦急道:“刚喂过,喝完就又开始哭了。”
万楚儿道:“是不是想打嗝?”
斯影挽君道:“对,奶娘说要让他把嗝打出来。”
万楚儿闻言一个飞扑,窜到床尾,斯影挽君正怀抱驰儿,她凑近他们,他不由得浑身一紧,正十分不自然时,万楚儿手指一个弹蹦到驰儿的脚掌心,驰儿瞬间呲牙咧嘴地大哭起来,把嗝痛痛快快地打了出来。
她倒头继续睡。
留斯影挽君抱着痛哭的婴孩。
她蒙着被子,听他如何是好。
渐渐地,哭声渐止,她不由得好奇,悄悄从被子里探出眼睛。
只见,斯影挽君把驰儿竖直着抱在肩头,一手托着腿,一手掌呈碗状从下往上拍着驰儿的背部,驰儿已经半合眼快要睡着了。
斯影挽君双眼微眯着,似乎也疲惫得狠,但是发觉她在看他,便温柔一笑,尖锐的下巴骨,和瘦削白玉的脸庞,一瞬间有了色彩。
她立刻躲回被中。
过时,再看他一眼。
他还是困困欲睡,可见她,还是平平展颜微笑。
她彻底闭紧眼睛。
斯影挽君马上也要熬不住了,拍孩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静悄悄间,却听床头忽然传来一句细若蚊声的:
“你不是不祥之身,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