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桢用描金的小骨瓷碟盛了块小巧的司康饼,递到祖母面前:
“奶奶,这都是我自己烤的,您尝尝看,是喜欢甜的还是喜欢咸的?”
虞老夫人接过来尝了一口,冷眼瞥着他道:“又到我这儿来躲你父亲?”
绍桢嬉皮笑脸地往祖母身边挨了挨:“我来陪您,让您开心;父亲看不见我,心里也舒服;我这是两份孝心呢。”
老夫人没好气地道:“吃完饭就回你家去,是该让你父亲好好管教你一下了。”
“奶奶。”绍桢娇声唤道:“你别听人瞎说。”
“你一个礼拜到人家府上去了三回,还带着人到我这儿来钓鱼,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呀。”虞绍桢一脸无辜地道:“毓宁的一个朋友拍电影,找不到满意的女二号,我觉得贝家那位少奶奶特别合适,推荐她去试个镜而已。”
老夫人扶了扶新配的眼镜,愠道:“让贝家的少奶奶去拍电影,亏你想得出来。”
绍桢正色道:“真的特别合适,回头片子拍出来,您看了就知道了。”说着,又促狭一笑:“父亲当年也很喜欢捧女明星的,您没好好管管他?”
“真是你父亲揍得你少。”老夫人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奶奶可有言在先,你不要想着再学你哥哥,这一回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奶奶,您这不是偏心吗?”绍桢挤着满脸的委屈道:“您就别管我的事了,您看小四差不多也要交女朋友了,他从小就听话,您有什么好姑娘就介绍给他……”
老夫人听着,不禁冷笑出声:“你们这是商量过的吗?你哥哥当初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一个人不好而已,弟弟们一定都是好的。”
绍桢一听,抽了抽鼻翼,嘟哝道:“我哥太鸡贼了吧,这么不仗义?”
“总而言之,你说什么都没用。”老夫人品着碟子里的司康饼道:“就算你挑唆着那女人离了婚,也别想把她弄到家里来,我看看你们海军部有谁……谁敢批你的结婚申请。”
虞绍桢连忙甜笑着道:“奶奶,您放一万个心,我保证不会让您生气!我顶多挑唆着她离了婚,绝不把她弄到我们家来。”
老夫人一怔,“那你是什么意思?”
绍桢笑眯眯道:“我是就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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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虞少爷来了。”
贝家的婢女战战兢兢地带着虞绍桢上楼,下巴恨不得低到胸口,走到房门口颤声通报了一句,不等阮秋荻反应,转身便走。
阮秋荻放下手里的剧本,讶然看着门外的人:“你怎么自己就上来了?”
“她说要上来叫你,我说不用了,我跟你很熟的,她就带我来了。”虞绍桢若无其事地挂了大衣,笑吟吟道:“反正我也是常客了。”
阮秋荻啼笑皆非地站起身,倒了杯茶给他:“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你啊。”虞绍桢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他先前几次来都只在楼下客厅里小坐,接了人便走,进到阮秋荻的卧房还是第一次。这房间的装饰也精致清淡,寥寥几道装饰线的墙面一体刷了灰调,淡金色的壁灯明亮纤细,地上铺了咖白相间的整张羊皮毯,整个屋子最吸人视线的便是床头挂着的一大幅黑白的雪景照片。
阮秋荻见他打量那照片,便道:“贝家每年都赞助摄影展,也收藏了不少好东西,这张是个芬兰摄影师在俄国拍的,人虽然不算有名,但我很喜欢。”
虞绍桢点点头,“回头你们离婚的时候,别忘了带走。”
阮秋荻婉转一笑,“那倒没必要。”
虞绍桢顺手在铺叠齐整的床上按了一按,一转身,竟大剌剌躺了上去。
阮秋荻诧笑道:“你干嘛?”
虞绍桢扭了扭身子,赞道:“床垫不错啊。”说着,闭目体味了片刻,“比我现在睡得那张好像还扎实一点。嗳,我听说铂曼专门做了自己的床垫,只卖给VIP客人的,是不是这个?”
“是啊。”
虞绍桢听了,翻着身道:“那趁你还没离婚,先帮我买一张吧。”
阮秋荻笑靥微微,轻掩薄唇:“你自己叫人去买,难道买不到吗?”
“少奶奶去买,会有折扣的吧?你都不跟他们要赡养费了,他们送你一张也很应该啊。”
阮秋荻笑道:“你还能想到‘折扣’这回事,我真是刮目相看。”
虞绍桢惬意地把手在脑后:“怎么了?纨绔子弟就不能会过日子吗?”
阮秋荻轻笑着道:“贝家的人除了谈生意,其他时候都不大会谈东西的价钱,我那位贝先生就从来不讲价,觉得太精打细算……不够gentleman。”
虞绍桢懒洋洋笑道:“合着gentleman就是冤大头啊。”说着,拿过个靠垫撑在自己身后,“电影公司的人在帮你找房子呢,你留点神,我瞧着那导演叔叔挺喜欢你的,他每部戏都跟女主角传绯闻。”
“那边人人都知道人是你介绍我去试镜的,哪有人敢触你虞少爷的霉头?”阮秋荻笑道:“房子我已经找好了,下个礼拜就搬过去。托你的福,我这笔片酬很够用些日子了。”
虞绍桢疑道:“这么快,贝家赶你走吗?”
阮秋荻垂眸摇了摇头:“他不肯签字。我早一点搬出去,等分居满两年,就不用跟他们再纠缠了。”
“他不肯签字,为什么?绿帽子很衬他脸色吗?”
“你也太刻薄了。”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宛转的语调却有一种不愠不火的温柔,是秋风初起时,温凉恰好的湖水,便是责备也带着体谅,熨贴得叫人信服她是为了你好。
绍桢淘气地笑了笑:“那到底是为什么?”
“已经有记者到酒店去约采访了。”阮秋荻娓娓道:“以往都是女明星嫁了人要息影,少有我这样结了婚又突然出来拍戏的。电影公司的意思是反正我要离婚,干脆把我说成困在金丝笼里的画眉鸟,不愿意当豪门花瓶,这样不会有负面影响,能博观众同情,还契合片子的主题。”
“挺好啊。”
“贝家不肯。酒店这一行很在意公众形象的,尤其这几年,争取妇女权益的事关注度很高。他母亲说,如果我坚持要离婚,他们就跟传媒讲我有外遇……”阮秋荻耸耸肩,委婉而笑:“也没说错哦。”
虞绍桢挑眉一笑:“好啊,那你正好讲讲你为什么会有外遇呢?”
“他们知道我不会说这个。”
虞绍桢叹道:“这就是为什么好人总是输,坏人总是赢。”
阮秋荻走到床边,笑着拍了拍他:”你躺够了没有?起来吧,门都没关,叫人看着不像话。“
虞绍桢却不肯起身,“开着门显得我光明磊落,关了门才不像话呢。哎,你这床挺舒服的,我再躺会儿。今天一大早我就陪着长官去开会,困得要死,连哈欠都不敢打,后来对面一个处长打了个哈欠,我才敢紧跟着也打了一个……”
阮秋荻忍俊不禁,只好由他抱着枕头赖在床上,“你这副样子活脱脱就是四个字:军备废弛。你这样,让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放心呢?”
虞绍桢阖着眼笑道:“这才说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啊!要是我这样的闲差都枕戈待旦,连关爱妇女同胞的空也没有,你就赶快收拾细软吧。”
阮秋荻抿唇一笑:”讲不过你。“
话音未落,忽听一串脚步声已然到了门边,她抬头一看,却是贝琢如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他身上大衣未脱,只扫了一眼房间里的人,目光沉沉地逼视着虞绍桢道:“这就过分了吧?我和秋荻毕竟还没有离婚,她仍然是我太太。”
虞绍桢笑眯眯地翻身下床,“贝兄误会了,我不过是正好想换床垫,试试嫂夫人这张而已。”
贝琢如的声音像是冰冻了一般:“铂曼在江宁有三家酒店,两栋公寓,你想到哪儿去试都可以,不用到我家里来。虞少爷出身名门,最起码的礼貌你应该有。”
虞绍桢受训已久,一站起身来便腰背笔挺,他负手而立,笑微微看了看贝琢如,垂眸道:“阮步兵有邻家美妇,当垆酤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贝兄生意做得这么大,反倒不如一个曹魏年间的酒馆老板吗?”他说着,抬眼一笑,眉目间神采熠丽:“礼岂为我辈设耶?”
贝琢如咬牙没有答话,却见他转而对阮秋荻甜笑着道:
“阮姐姐,不知道你家先辈郡望哪里,说不定真是阮步兵的后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阮秋荻见贝琢如脸色愈发难看,心有不忍,便圆场道:“我拿张卡片给你,你叫人去酒店订床垫,真有折扣的。”
虞绍桢点点头,“那就多谢你了,我到楼下等。” 他一边说,一边踱到了贝琢如身边,温言道:“你对她要是还有点情分,就签字吧。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离婚的事,我帮你想个说法,保证府上满意。”言罢,从衣架上拿了大衣,低低一笑:
“总之,你不为难她,我不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