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付九千找回来、吴沁言答应邀约的时候,恐怕都没想到她们真的就这样一步步走下来了。所谓的梦想早已被生活腐蚀,唯有几次拿起乐器时会幻想那未曾破碎的时光,所以当她们真的向前一步步走去、真的登上了一个又一个舞台,最多的想法,竟然是不敢相信。
周一,结束应酬,比吴沁言想的要早一些。她回家刚好路过酒吧,便在门前停下车,推门进去了。她喜欢这间酒吧,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一桌一椅,对她而言,这里是一个远离世俗的桃花源。
酒吧今天并不吵闹,驻唱歌手似乎已经离开了,舒缓的背景音和明亮的灯光相得益彰。她朝吧台走去,那个花臂调酒师正和一位顾客相谈甚欢,乔银不在这儿。
她拉开最边上的椅子坐下了。
“欸?”没一会儿,乔银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怎么这会儿来了?”
“来找你,不行吗?”一见到乔银,吴沁言的笑容也变得熟稔,“忙吗?陪我喝点儿?”
乔银看她这副醉态猜到了什么,凑近闻了闻便一脸嫌弃地直起腰来:“什么酒这么臭?”
吴沁言呵呵一笑,摆手道:“男人酒。”
这下乔银知道她又是参加了全是男人的应酬,她常常因此为吴沁言鸣不平,吴沁言却总是摆着手说没什么大不了。换到这个部门来是她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隔三岔五就要陪客户,但是待遇不错,平时工作也没那么忙碌。
“那还喝个屁,”乔银冲了杯柠檬水,没好气地放在她面前,“就这个,爱喝不喝。”
吴沁言笑了笑,很顺从地把玻璃杯拿到自己面前了。
她们从吴沁言新找的合租室友聊起,一直聊到家里催婚的事。乔银家里倒是催得不紧,她妈妈早就知道了她和卫琳的“破事”,正处在“你可以谈女人但不能谈卫琳”的阶段。相比之下,吴沁言就没那么好过了,她已经年过三十,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盯着帮她找对象,为此,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家。
生活像是两块粗糙的水泥板,把她夹在中间,有时候到了喘不过气来的程度。她很庆幸自己能遇到这间酒吧,误打误撞地成为“蒸汽日出”的一员,在键盘面前坐下,听着吉他和鼓从自己铺的旋律里大放异彩——这是能把疲惫一扫而空的事。
“不说别的,首付都付不起,还成家呢。”她已经懒得翻白眼,趴下伏在吧台上。
“谁还要你付首付啊?”乔银问她。
“什么意思?让我等男人买房子啊?”吴沁言切了一声,“可别,无福消受。”
无论是怎样亲密的人,一旦产生能力上的差距,就会最终变得不平等,至少她是这么想的。她并不抗拒走入婚姻殿堂,只是,她需要等自己成长到可以从容应对一切。
她的视角和玻璃杯平齐,里面的柠檬水拉扯着黄色灯光,倒意外地有些好看。她随口问到:“是专门装柠檬水的杯子吗?”
“不是啊,这是我自己的杯子。”乔银把玻璃杯高高举起,给她看杯底贴着的写着“银子”的标签。
“哇,对我这么好,”吴沁言笑了笑,“嫁给我吧银子!”
“……”
如果仍是年少,如果一切如故,乔银一定会立刻把柠檬水倒掉以表恶心。吴沁言是个从来爱开这种玩笑的人,而乔银从小时候就练就了随时劈她一掌的本事。
但往事并不如烟,旧事只会变成隔阂,不留情面地横亘在她们中间。
“嘿,水姐那边谈得怎样啊?”说这句话时,吴沁言把声音放得很低,好像这件事还不能昭告世界,还只能沉默地隐匿。
前段时间有个音乐厂牌看中了她们,接触了一段时间,那边提出了邀请她们上音乐节的想法。这个提议正中她们下怀,沈未明也很积极地和那边开始谈合作。
“好像还不错?”乔银想了想说,“她说那公司其实也是刚开始做,名头肯定不如那些大公司,但态度很认真,想法也很好——我也不懂那些,但看沈未明这两天挺高兴,和那个魏老板打电话的时候也挺乐呵,可能是还不错吧。”
吴沁言听得心里很愉悦,仿佛她们马上就能演出一般。
“赶紧定下日子吧,生活要有奔头啊。”她的两条手臂往前伸了伸,肩膀响起咔吧的声音。
乔银只是笑着,并没有答话。她拿过吴沁言面前的空杯子,转身为自己接水。水流潺潺流进杯子里,她盯着看,有些出神。忽然,吴沁言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说实话,还觉得做梦一样。
“银子,世界上有不会醒的梦吗?”
一头扎进梦想里,又或者——用宋见秋的话说,一头扎进执念里。
她知道年少不可得之物会变成人的执念,可她在此之前没有见过真正靠执念活着的人。沈未明曾经说自己是个除了音乐一无是处的人,如今宋见秋才明白,她其实是早已被音乐掏空的躯壳。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让沈未明“活过来”多少——也有可能不是活过来,而是死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她始终担忧着,她担心沈未明完成夙愿,担心自己离开以后这个人再不能活下去。
本来如此吧,靠执念活下来的人,完成执念之后要怎么办?
她对人类的了解实在贫瘠,但她就是预见到了这样的未来。早就知道,她是个因为想了太多、想了太远而怯懦的人,可她时常为这种怯懦庆幸着。对她来说,这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不是吗?
沈未明,你又是何等的痴傻,敢于追逐那个早已死去的梦想?
她一生中遇到过太多傻子,可是,这一次她没有鄙夷,唯有仰望。思来想去,这竟是最开始她被打动的原因。
似乎是春分,在琴房里、钢琴前面,沈未明说,我今年要去看她了。宋见秋什么也没说,反而是沈未明追问她:“你不问问我说的是谁吗?”
“主唱小姐?”疑问句,但其实宋见秋心里已经笃定。
沈未明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似的:“竟然真的猜到了。”
宋见秋左手还扶着大提琴的琴颈,目光依旧落在琴谱上,她把中提的部分来回看,翻了一页,才回应道:“很好猜吧,把‘今年’咬得那么重。”
这两天沈未明刚和那位姓魏的老板谈成了合作,心情很是愉悦,连走路也跟着轻快不少。这些变化宋见秋都看在心里,这时候沈未明提出要去祭奠旧友,完全是情理之中。
“接着练么?”见她翻页,沈未明也靠过来看谱子,刚才的话题就告一段落。
“嗯……”宋见秋沉吟片刻,抬手,食指指尖在钢琴谱那一行移过去,“弹弹这里?”
“唔。”沈未明又看了两眼,转身把这个乐句弹出来了。
弹完了,宋见秋拧着眉不说话,沈未明就也在一旁保持沉默。这是月交下半年要表演的新谱子,宋见秋才刚拿到没多久,恐怕还有很多要调整的地方。
沉默了一阵之后,宋见秋扶正提琴,扬起琴弓来继续了。大提琴的声音包裹住两人的心,沈未明端起下巴来,缓缓合上了眼睛。她已经记不清那个墓地的样子,她只记得立和路尽头有一个荒草丛生的地方……
她要买一束有向日葵的花,那个人最喜欢向日葵……
演奏是一个很耗费体力的事,一场交响乐有时候能演到三个小时,就算其中有不需要大提琴的部分,也要扶着琴挺胸收腹端正坐好,宋见秋对自己的要求不是能完整撑下来,而是到演出的最后一秒都还体力充沛。
在她看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琴音,保证自己没有被任何外物干扰地、全神贯注地演奏。面对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才能最敏锐地察觉、最迅速地调整。
所以日常生活的锻炼必不可少,她从不追求健身的丰富性,十几年前就开始练的固定项目,刚刚好和她的需要契合。她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练下来,整个人变成了可以和大提琴嵌在一起的模样。
作为贝斯手,沈未明也同样需要十足的体力,可她锻炼的思路和宋见秋完全不一样,她没有固定的套路也没有固定的时间,觉得体力不行了就练,跑步、爬坡又或者游泳,全看她当下想做什么。宋见秋常常说她这是野路子,沈未明就嘿嘿一笑回到,我这连野路子都不是。
宋见秋偶尔觉得自己还能见到年少时候的沈未明,就是从这种零散的瞬间里。这个人——至少曾经——是音乐领域的天之骄子,恐怕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桀骜不驯,不讲究“系统学习”,只讲究自然而然。就算被后来的经历雕琢了一番,也难免剩下些残余。
可是,音乐节提上日程之后,沈未明却改变了锻炼方法。她央求宋见秋带她一起健身,默默地学、默默地模仿。她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很安静,如此,宋见秋就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过了很久才忍不住劝她:“虽然都是乐器,贝斯和大提琴对身体机能的要求还是有些区别吧,你这样跟着我练,不会变得偏科吗?”
彼时宋见秋已经练完一组腰腹,盘腿坐在垫子上。沈未明在另一个垫子上保持着动作,闻言别过头来看她:“嗯……还好吧,感觉也没什么很大区别。”
“头转回去,保持平衡,”宋见秋先是规范了她的动作,接着说,“我不是很了解,但至少,贝斯应该不需要过于端正坐姿吧。你们表演的时候一直站着,有时候还在台上跑跑跳跳,恐怕对下肢力量也有要求?”
没等沈未明回应,她接着说:“除了塑形动作,我这里几乎没有加强下肢力量的环节,我还是建议你选更合适的方式。”
这时候沈未明的手表刚好震动起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了,和宋见秋面对面。她盯着宋见秋的眼睛不说话,几分钟里,她眼里的情绪好像变了几番。
这一次,宋见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懂她。她在等待沈未明对锻炼这件事的看法,但这样漫长的对视中,她明白过来,沈未明或许不只是想要锻炼的。
“我有没有影响到你?”沈未明最终问了这样一句话。
“没,完全没有。”宋见秋果断摇了头,她不知道沈未明具体想要说什么,可她要尽可能给出最完美的回应。
沈未明好像松了口气,她接着问:“那还让我跟着你练好吗,下肢力量……我自己会去跑步的,我抽时间再跑步。”
这次换宋见秋沉默了,可她的眸子并不像沈未明的一样多情,那双眼睛只是像她本人一样静默着。半晌,她向沈未明伸出手来,她看到眼前的人下一刻就想要扑过来,却又猛地顿住了,看起来只是打了个寒战。
再然后,兴许是在她眼中确认了什么,沈未明真的扑进了她怀里。
她们静静地拥抱,宋见秋其实并没有在等待沈未明开口,但沈未明还是开口了。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确实很想很想把它办起来,排练的时候我很高兴,谈资金、谈日程的时候我也很高兴,但我还总是在害怕……”她被自己的吞咽打断了,她轻咳了一声,“见秋,你觉得我在害怕什么?”
短暂的缝隙里,宋见秋不确定自己这次有没有做出最好的决定,但她摇头了:“我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胆怯,才会时刻想要待在她身边,才会连健身这样的独处时间都“入侵”了。
沈未明抱得更紧了些:“我去看佳琳,走的时候一只蝴蝶一直跟着我,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她能原谅我了吗?”
宋见秋无法回答。
“宋见秋,我早就说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早就说过了……”
她不是太阳,甚至连月亮的光辉也没有,褪去热血昂扬时候讲出的热爱生活的空谈,她就是一棵早已死去的空心树。
她不知道自己因何胆怯,她只是无端预见到自己的颓唐。可宋见秋对她抱有别样的期待吗?如果宋见秋喜欢她的闪耀和温暖,那能接受她的颓败吗?
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马上就要变成现实的梦想,她只在乎这一件事了。她只在乎宋见秋的爱——甚至,没有爱也可以,给她一份支柱吧。
“沈未明,”冗长的寂静之后,宋见秋的声音忽然响起,低低的、轻轻的,在沈未明耳边,“不管发生什么,我会接住你的,就像这样,很简单。”
你扑上来,我抱住你,很简单。
不是太阳和月亮的事,只是凡尘中两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
沈未明的泪水蓦地流下来,流进宋见秋的颈窝。她相信宋见秋,相信这个人说的一切,既然这样,无论她心里这份惶惑是因为什么,她都可以暂且搁置,大步流星地向前。
后来的事、剩下的事,都是很简单的事,她虔诚地相信着,一如她虔诚的爱。
越接近沈未明,越发现她其实和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但大家之前应该也能感觉出来,她内心更深处总是压抑着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7章 番外十八·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