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悬,秦思道父子二人挟着一身寒气回府,甫坐在檀木饭桌前喝上一口热茶,就见那不肖幼子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扑通跪下,抱着他腿哭得肝肠寸断,边嚎边嚷嚷着要辞官。
秦方子只觉聒耳,训斥道:“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哪还有半分男儿气概!”
“不要你管!”秦方好冲他嚷道。
自打跟秦方子交底后,秦方好是再听不得他一句斥责,多看他一眼,他都得瞪回去,活脱脱一个刺儿头。
秦思道“诶”一声,放下茶盏:“兄长训话要恭听,不得出言顶撞。”
秦方好倔着一张脸,嘴瘪得老高,嚎半天一滴眼泪没见着,秦思道笑着抚了抚他发顶,问他:“跟爹说说,为何要辞官?”
秦方好早已想好说辞,可怜巴巴道:“近日天气愈加严寒,儿子身体单薄,弱不胜寒,您看,”他使劲吸了吸鼻子,“鼻子都不通气了!”
秦思道沉吟片刻,道:“今日为父出宫前,圣上有口谕,若你称病辞官,便赐你移居福宁宫调养身子,由太医全日照料。”
“………………”这个畜生。
秦思道疑惑道:“你跟圣上向来不和,偏又要往一块凑,究竟是为何?”
秦方子嗤之以鼻:“这个年纪的小子,不都这样。”
“没…没事…”秦方好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支支吾吾道,“那……那儿子再考虑考虑。”
“你的身子……”
“我的身子应该还能坚持坚持,”秦方好作揖告退,“爹快用饭吧,儿子告退。”
“庸懦无能,侈受我秦家男儿一副好皮囊。”秦方子望着他背影道。
秦思道方提起牙箸准备用饭,见长子满脸轻蔑之态,又放下筷子,语重心长道:“君子当怀容海之量,对亲弟弟且冷漠刻薄,焉能礼贤下士统军御将。”
“溺爱者不明,”秦方子皱眉道,“父亲太惯着他了。”
“好儿即便骄纵些,也知晓‘父母教,须敬听’。”秦思道声音沉了几分。
秦方子垂下目光,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些什么,神色逐渐缓和下来,恭顺道:“父亲教训的是。”
秦思道想了想,又道:“你是宗子,又深得圣上器重,盖月国议和之事既已谈成,以后跟蕃厘公主还是少来往。”
“是,儿子明白。”
“吃饭吧,吃完去跟你母亲和姐姐辞行。”
“是。”
翌日,天光微明。
盖月国议和之事乃密成,朝中皆以为秦方子此次要出征北伐,纷纷前来送行,城门外人马喧嚣。
喝过践行酒,方氏给秦方子腰带系上平安符,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
“好儿,你兄长此次远征,还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过来跟他道个别。”方氏道。
“昂……”秦方好磨磨蹭蹭挪到秦方子跟前,两人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兄弟关系,实在装不出挥泪告别的模样。
“傻孩子,”方氏笑道,“祝你兄长早日凯旋归来呀!”
秦方好眼睛望着地面,没什么情绪道:“哦,祝你早日凯旋归来。”
秦方子倒是挺平和,抬手拍了拍秦方好的肩,交代他:“保护好我们的家人。”
秦方好缓缓点头,少顷,只听马蹄阵阵,抬眼看过去,人已经领着一队亲兵扬尘远去。
东方欲晓,天地苍茫,远处的人影渐渐和远山融为一色。
秦方好扶着方氏往回走,刚入了城门,就见两名女子扶着孔老夫人候在入口处。
孔归厌抱着圆圆说笑,见到三人,脸上笑容顿时不见踪影,两道浓眉拧成死结:“娘,你们怎么在这?”
“我们来接你们爷俩回府。”孔老夫人笑眯眯道,目光落到一旁的方女身上时,笑容更加殷切,“方女也在啊!”
方女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了。
孔老夫人胳膊肘戳了戳左右两名女子:“这位就是我们孔府的当家主母,都是一家人,快快行礼!”
两名赶忙女子曲腰道万福。
“妾身如兰见过姐姐。”
“妾身红玉见过姐姐。”
方女没出声,微微眯起桃花眼扫了如兰红玉一眼,随即幽幽望向孔归厌。
孔归厌接了一记眼刀,显然是慌了,放下圆圆,沉声道:“娘,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就是让两位侍妾给当家主母见个礼,”孔老妇人笑得满脸褶皱,“能有什么事。”
此举显然是想众目睽睽下逼方女认下孔归厌纳妾之事,量相国府这样体面的门第,也断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翻脸,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老谋深算的孔老夫人大概是忘了,相国府还有个不体面的混不吝——
“放肆!”
秦方好一声怒喝,僵局破冰,只不过破冰而出的是一座更大的冰山。
他一步跨到方女身前,着眼打量着如兰红玉二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长姐乃相国府独女,从未有过什么兰啊玉的妹妹,谁敢乱攀亲戚辱我家风,我割了她的舌头!”
如兰和红玉对相国府这位煞神早有耳闻,被他这么一顿疾言怒色吓得花容失色,赶忙躲到孔老夫人身后。
孔老夫人脸色亦不太好看,却勉力维持笑意:“哟,秦小公子好生威风,不过你这脸怎么花了,被谁打成这样了?”
还能有谁,勤政殿那个臭莽夫呗!
一身蛮力,下手没个轻重,昨天差点没把他脸给捏碎了。
秦方好抬手按了按脸上淤青,疼得直嘶气,不由恼火起来,没大没小地冲孔老夫人撒火:“你管的着吗?!”
孔老夫人笑里藏的那一刀就这么被小混蛋毫无技巧地扔了回来,她撇了撇嘴,浑浊的眼睛转向无动于衷的秦思道夫妇,似是在问:这都不管?
秦思道夫妇对视一眼,旋即若无其事回望过去,俨然一副“犬子献丑了”的称心模样。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窝子粗野无礼之辈。
孔老夫人垮着脸,移开视线,瞅了眼正低声下气哄媳妇的儿子,更来气,家门不幸啊!
“贤妻美妾在侧,真是让我等艳羡不已,孔兄有福啊!”
说话的是骠骑大将军傅子濯,孔归厌的袍泽兄弟,有他壮胆帮腔,其他武将纷纷附和。
秦方好蹙眉,正要发作,傅子濯抬手阻拦道:“小公子,你长姐夫家的事,你就不必掺和了。”
秦方好冷笑一声:“傅将军还知道是我长姐夫家的事呢?我好歹还沾着亲,傅将军你呢?你又凭什么掺和?”
“他孔家的事我自然是掺和不着的,只是当年我姐夫在皇极殿求先帝赐婚的时候,傅将军应该也在场吧?在下不才,正好在御前当差,告个御状也是随口的事。”
他眼睛扫视众人,“到时候你们这些帮腔作势的,一个也别想跑!”
“你!”这小混蛋怎么逮谁咬谁。
再吵下去不好收场了,秦思道开口发话:“好儿,时辰不早了,回府吧。”
“你们都给我等着。”秦方好晃手指着一众武将,指到孔归厌时,笔直的食指卷曲下来,放下手喊了声“姐夫”。
孔归厌于他而言,如兄如父,比秦方子还要亲近许多,他对他横不起来。
方女则不然,她一把扯开孔归厌捏着的一小块袖口,眼尾挑他一眼,冷声道:“三日之内将放妻书送到相国府,有一个字写的我不满意,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说完拉着一双儿女愤然离去。
秦方好追上他爹,笑嘻嘻问:“爹不是罚我禁足,我可以不去上值么?”
“不可以。”秦思道无情拒绝,“隔三差五让他人代班,像什么话。”
他不知是想起什么,忽地顿步侧头看向秦方好,盯着他脸上几处淤青,狐疑道:“你脸上的伤……莫不是又跟圣上动手了?”
“没……没有的事!”怕他爹细问昨日勤政殿之事,秦方好忙爬上自己马车,“我先走了,还得回去换官服呢!”
大半官员告假给秦方子送行,朝会早早便散了,秦方好在勤政殿外探头往里瞄一眼,独孤明正在案前批折子。
流云问他怎么不进去,秦方好叹口气,说害怕。
流云笑道:“圣上待小公子最是亲厚,有什么害怕的。”
秦方好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就是害怕见到独孤明,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酝酿一会儿,趁着独孤明埋首写朱批之际,秦方好轻手轻脚迈进大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纱屏。
“站住。”
离纱屏两步远,独孤明冷沉的声音荡进耳道,秦方好赶忙刹车,转身伏首跪下:“微臣拜见陛下!”
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面罩下一片阴影,大殿寂静片刻,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抬起头来。”
秦方好缓缓抬头,抬到一半,被一只手捏住下巴强制仰起脸。
独孤明半蹲着,眉心蹙起,目光聚在秦方好淤青处,眼底阴沉,从牙关里挤出一句:“秦方子又打你了?”
秦方好:“……”
呵呵……这该死的家暴男。
秦方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瞅着他。
独孤明不懂秦方好的沉默,抬起左手去触碰他脸上的淤青,小拇指到食指四个指头,正好依次对上右脸下颌到脸颊四处淤青。
独孤明一愣,鬼使神差的,将拇指触上左脸唯一一处淤青,这不巧了么,又正好对上了……
一时间,独孤明脸色风云变化,语噎半晌,不咸不淡道:“真娇气。”
说完微微撇开脸,错开秦方好的死亡凝视,小声嘀咕:“朕都没使劲儿。”
是呢,你再使点劲儿老子就魂归故里了。
1、宗子即嫡长子之意,秦家不许纳妾,没有嫡庶之分,所以用“宗子”形容比较合适。
2、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其他都是儿子的情况下,也可以称作独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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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