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恕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就在母妃生辰这一天,他醉倒在废殿后院的娑罗树下,梦见自己重新成为小婴儿,被母亲温柔怜爱地抱在怀里。那轻缓的、温暖的、甜蜜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自己的脸上。
他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拥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光。
在宿酒后的剧烈疼痛中,他醒了过来。
不是在树下,而是在废殿的茶水间里。身上盖着的是一件破旧的宫女棉袍。
他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棉袍滑落在地上。他愣住了,地砖上用木炭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些字,字色很淡,又夹杂着大量错字。他看了有一会儿,才辨出了全貌:你妹的醉鬼先生 丫的没事少喝酒 老子日行一善 千万不要谢我! 后会无期!
后面画了一个不知道是苍蝇还是蜜蜂还是蚂蚁之类的东西。
轩辕恕轻声笑了起来。秋日的晨光从破损的窗框射进来,照在他年青挺拔的身体上。他幽暗的眸子在阳光下异常明亮,嘴角向上微撇,整张脸既明媚又阴暗,既纯净又邪魅,既冷静又张狂。
在无人的时刻,他无需再隐藏自己。软弱、伤害、恐惧、遗弃;愤怒、仇恨、**、权力。世间所有的人,是佛亦是魔。不多他一个轩辕恕。
他从滑落在地的棉袍上踏了过去,没有任何犹豫。走出后院时,轩辕恕轩昂的身躯一下子萎缩下来,他的脸上挂着猥琐的浅笑,拱着背,流气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又该做点什么呢?
北冥王朝皇宫
勤政殿尚书房
田禄总管上禀道:“皇上,车撵已经准备好了。”
轩辕耀放下手中奏折,又重新拿起了另一本,“撤了吧。”
总管微顿,马上恭身道:“是。”退了出去。
“飞絮。”轩辕耀突然道。
“是,主上!”飞絮现身。
“昨天那孩子又做出什么事?”
“禀主上,没有。”
“没有?”
“影卫回报说喝了一天的酒,醉倒在妃殿外。因主上有严令,所以都没有援手。”
轩辕耀丢下奏折,疲倦地倒在龙椅的靠垫上。
“飞絮,朕很累了。”
飞絮面露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永生效忠的对象,却没有言语。他是心累,他已经很苍老了,远比他的容貌要苍老的多。
“你的徒弟,还记得那孩子吗?”
飞絮顿了顿,谨慎地开口道:“应该没有记忆。鬼卫密药‘拂衣’毒性极强,短期内她不会恢复记忆的。”
“如此,也好。不要告诉她那孩子是谁。但也不要阻止两人见面。听从天意吧。”
飞絮恭身领命。
“你不问朕为何放过她?”
“絮——-不知。”
“你不敢问。朕只是乏了,她却开始有趣了起来,可能是一个变数。谁知道呢,朕不是神,却也厌倦一成不变了。去吧!”
飞絮退下,此时正是去废殿指点流萤恢复功力的时侯。对于他而言,北冥皇帝陛下就是一座神邸,天下众生只能俯首膜拜。而他身为轩辕皇族的鬼卫,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用生命保卫他的主人,至死不渝!
一连几场雨,寒意萧瑟,这春倒像是要回头过到冬天了一样。
安葚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人生的重大命题,一想就是好几天。
给那人的棉袍有没有可能拿回来呢?
安葚有些发憷。虽说也去废殿跟师父习武,但那也仅仅是限于前殿。后殿小厨房却一直没敢去。至于为什么,其实安葚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
要不要去探一下呢?有没有可能那人找不到棉袍主人,就将它摆放在那儿了呢。
安葚把头埋进棉被,还在思考。
思考人生啊。
这一思考不打紧,一个夏天转眼就到了尾声。
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对吧!如果凡事都想了再做的话,很多事可就都做不了啦!
北冥皇朝在鸿蒙大陆上开都建国远不及大盛、西辰二国来得久远。至百年前的圣高祖皇帝,实乃古往今来不世出的治国奇才,短短三十年,让国力衰微艰难求存的北冥国傲然屹立于鸿蒙大陆苍梧山麓之北。皇朝传到当今皇帝轩辕耀手上,已与大盛、西辰成鼎足之势。
说到这轩辕耀,都城坊间的传闻那可就玄乎其玄,多了去了。小老百姓们除了街长里短,也都热衷于道听途说圣人家事、深宫秘闻。都说他早年杀伐过重,冲了祥瑞,所以不但后宫嫔妃们多不得善终,连带着膝下成年子嗣也是稀少。甚至有些个为钱不惜命的底层文人们假托他国前朝之事将之写成不入流的野趣小说,在妓馆酒肆、贩夫走卒间广为流传。
这都是些另话,言归正传。
入秋后不久,坟地般安静的黜院出了件轰动上下足以载入史册的罕见事情——一名入选秀女被贬谛于此。
储秀被贬黜院,真是闻所未闻。各位宫女们风闻此事无不摇头惋惜——这是得罪了某宫某妃的节奏,说不得还是直接冒犯了圣听天颜。唏嘘啊,无论是何种情形,怕是要生生困死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
作为教习女官,安葚倒是对这秀女孟月华极具好感:经典的美女,峨眉淡扫,即便铅华尽洗,依旧风华绝代。她进得这黜院来,不卑不亢,从从容容,进退有据。试问天下间能有几个绝美之人遭此坎坷仍能做到这一点?
安葚不禁佩服起使绊子将孟月华一脚踹到这里的某宫某妃了——真真是有远见,有谋略!
只是这孟月华的随带婢女,唉,着实是伤脑筋啊伤脑筋。
“----我家姑娘仙子般的人物,却是招谁惹谁了-----黜院地湿,房间又久无人住,被褥皆发了潮-----且不说胭脂水粉了,连洗头洗面的都短缺-----吃食也粗慥得很,可怜了姑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
安葚打着哈欠,面对着讲了整整一个清晨仍意犹未尽的红袖,思绪已不知翩飞到了哪里。
“流萤姑姑!”
安葚被红袖一个猛喝叫醒。猛喝什么呢请问,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呢,和你家姑娘气质类型怎么就差别这样大呢,保不定某宫也是你得罪的吧。
安葚强大的内心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她甚至在这一声暴喝后犹自端起新沏的一杯茶,揭开杯盖嗅了嗅茶香,想着——这北冥皇宫,茶还是不错的。
红袖又喊了一声,道:“其它的我也不再计较。只这一样,两件应季的夹袄棉衣是非得补上的——谁能想到我家姑娘发配到这么个鬼地方——原以为入了宫定能如意,只备了一季的夏装。世人皆知北地皇城天气寒冷,现如今一日冷过一日,叫我家姑娘怎么过得下去。”
红袖已经接连吵闹了三个早上。
这入秋也才小半月,怎么就非得夹袄棉衣了呢?
安葚且烦着呢,倒不是听不得几句抱怨话,只是这黜院今年一整年四季发放衣物造表的事情是另一个流萤经的手;突然增加了孟月华这主仆二人,自己这冒牌女官又没能及时把名单补交给内务府。结果-----唉,活该自己被闹腾呢。
昨天专门为这事腆着脸去找内务府。那管事太监说:今秋已经清算完毕,明年请早。
碰了个灰头土脸。
自己还能怎么办?出宫去买两件?钱呢?出宫的门往哪里开还不知道呢?
伤脑筋啊伤脑筋。
“姑姑,今天无论如何你给个话。”
安葚下了个决心。
她也不二话,转身进了里屋,拿出自己刚领的新一季夹袄,还有衣橱里仅剩的一套暗红色夹棉旧长袍。
“拿去吧。新的给你家姑娘,旧的你对付着先顶一顶,等日后我再想办法。”
红袖有些愣住了。
“就不用嫌了吧。”安葚将衣服塞进红袖怀里,边说边把她往屋外带。
红袖出了门,这才走了几步,却听到流萤姑姑在屋里高声喊道:“爱惜着用,以后要还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