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石几上一只白玉釉的茶杯浮动着袅娜的香气。安葚深吸一口气,是茉莉花的味道。
北冥皇帝一身月白锦袍。他依着亭栏坐着,举目望着山下独院。静默的,孤独的,仿佛千年未有改变。
安葚觉得自己总能感受到这个人悲伤的情绪。说出来一定会让天下人耻笑,可是她仍然会坚持着这样认为。
飞絮上前行礼,再一个眼色砸来敦促着安葚行了大礼。
“陛下,流萤到。”
轩辕耀转过身来。他看了看石几上的茶杯,咐道:“让田禄换一杯茶来-----换两杯茶来。”
飞絮领命退下。
安葚独自站着,感觉手足无措起来,难道这便是畏于“权威的颤栗”?
轩辕耀又转过头去。顷刻,田禄大总管端着两杯新沏好的茶过来。纵然是这等见惯了宫中大风大浪的人,也不禁多瞧了安葚两眼,退了下去。
轩辕耀端起面前的茶杯微呷了一口,说道:“田总管是宫中沏茶最好的。你喝喝看。”
安葚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一股子沁人心扉的茶香散发出来,茶汤色泽清亮,上浮着一瓣茉莉花瓣。安葚就着杯沿小喝了一口,那香味顿时刺激着口中全部的味蕾,然后再顺着喉咙向下,一直滑到胃里。
“如何?”
安葚初时有些局促,此刻一口清茶入喉让她的胆子慢慢地恢复了几分,她又大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回石几上。道:“我虽不懂茶,也知道这茶沏得刚刚好,喝茶的时间也刚刚好。”
轩辕耀笑了。
安葚被他的微笑震慑到——就像一渊深泉,有着吸引一切目光的力量。
“‘刚刚好’三字评得恰当,比你师父强。”
他似乎有了谈性,接着道:“你不用拘礼,坐下喝茶。”
当然,天下人是不会把上位者的谦逊当真的。可惜,安葚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的异数。她真就老不客气地坐下来,端起杯子继续喝茶。
“你可是中意朕的儿子?”
安葚瞬间一口茶就喷了出来,然后抚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呛气管里去了,要命。
她憋红了一张小脸,内心却如寒风中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急剧的颤抖——不带这样玩的!有皇帝陛下是这样玩的吗?
轩辕耀静等着她咳嗽完,“你若不护着他,又怎会打伤奕儿的护卫,在牢房里住了八天。”
安葚闻言这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几个意思?难道这些无妄之灾都是我自找的?还不是你老人家下旨关的我!
话又说回来,这不乐意是一回事,乖乖俯首听命又是另一回事。
“你虽失了记忆,但仍知道恕儿是你的主子,很好很好。”
啊!?好什么好?哪里好了!
自己是那小子的私人物品哪里好了?!!
轩辕耀的目光重又投向山下。
良久,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喜欢却又不能喜欢,想得到却又得不到,应该很痛苦。”
安葚觉得自己的脑顶皮一阵阵地发麻。当伟大而强权的皇帝陛下想要和你闲聊你的情感问题时,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这是一件极其不靠谱的事情。
此时不讲话,不置可否,绝对是明智的。
“你可知为何在你小时,在你的脸上刻下刀疤?”
什么!!
流萤的花脸竟然是皇帝下旨让刻的!
她终于破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轩辕耀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平和地说:“你果然是胆子大。”
安葚心想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反正说都说了,又不能时间倒流收回来。
听他又道:“你要忠于他,守护他,陪伴他,却不能爱上他。这就是身为鬼卫的宿命。”
安葚听得呆住了,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流萤最后的神识。
想爱却不能爱,不爱又受尽煎熬,难道这就是流萤放弃生命的全部秘密?
永远隐藏于僻静的角落,静默地凝望,仿佛这世界只有你而唯独没有我自己。
当接受宿命的流萤只能看着自己所爱之人虽在咫尺却似天涯,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表达,她的内心是悲凉的,还是为有一个可以热爱的人而变得温暖?
安葚沉默了。
流萤卑微的爱让她的四肢百骸都在酸涩着颤抖。
另一种愤怒的情绪同时在心中汹涌,既是为流萤的不平和不值,也是对流萤的愤怒,屈辱地轻易地放弃生命的愤怒。
她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顺着北冥皇帝的目视方向望去,山下的红瓦独院隐约在薄薄的雾气中,安详而又神秘。
安葚的愤懑在迎面的山风里一点一点地消退,随之而来的唯余感伤。
她鬼使神差地出口道:“喜欢却又不能喜欢,想得到却又得不到,难道也是你的宿命?”
轩辕耀转过身来,他直视安葚,目光阴冷,让她不寒而立。
“你的胆子大到该死了。”
一般而言,在这个皇朝,当轩辕耀说某某人该死的时候,某某人是恨不得先行死去的。可是,安葚的神经毕竟有异于常人。她竟然有些有恃无恐地觉得这个冷冷的足以将周遭冰冻起来的皇帝陛下并非真的打算让自己断送小命。
但冒犯圣颜这种事情,总归是能不做就不做。于是她改口道:“难道这也是皇帝陛下的宿命?”
轩辕耀居然迟疑了。他脸上的不悦渐渐被茫然代替。良久的良久,他才道:“你再去天牢住一段时间吧。”
口没遮拦的安葚重回为她私人定制牢房。
飞絮师父一句话没有撂下她就走。
唉,须知人生无常,无常啊。
不知道轩辕恕那小子怎么样?孟月华的病好了没有?红袖还在咋咋呼呼否?一院子姑奶奶们有没有做早课?执事单是谁在理?内务府发东西是谁去领?
安葚坐在牢房里散发着干草味的床铺上,深刻地发现到这皇朝时日越久,自己就越多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
给安葚笔墨的那名牢子开始负责她的吃食。牢子看安葚的眼神也是越发古怪。原谅他年纪轻轻,到天牢应事时间也不长,实在是没有遇到过这般,这般,那牢子绞尽脑汁,想出“有趣”二字——这般有趣的人。
方才三天,飞絮师父又来了——他还是木着一张脸。安葚叹了口气,几乎担心这样下去他会面瘫。
安葚再一次沐了浴更了衣,穿戴齐整,跟着飞絮师父上了山顶。
还是扫叶亭,一几,一人,两杯热茶。
他究竟要如何呢?
安葚选择放弃思考。有些事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弄明白才好。傻子才追根究底呢!
喝茶喝茶。
轩辕耀终于结束了他千篇一律地凝望。他坐下来,坐在安葚的对面,同时呷了一口茶。
他依然俊美的容颜不可规避的任由岁月染上了沧桑,而这沧桑也内敛出他成熟的魅力。
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是孤独的吧。
“这亭子朕常来。”轩辕耀缓缓开口讲到:“朕来这亭子是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那院子。”
是指红瓦独院吗?安葚暗咐:难道这是要讲故事的节奏?偌大一个天下,为嘛听众是我啊?
不开腔,不插话,不评价,做绝对的好耳朵。
“朕的柔妃就在那院子里,恕儿是她的孩子。”
柔妃啊,可是为啥你要站在这里瞭望呢?皇帝陛下乃天下之主,别说那院子了,哪儿哪儿不能去不能进?再则说那小子天天喝酒,他母妃也不管上一管?
“朕一生,朕一生,所爱,终是不能长相厮守。”
为什么?去爱呀,你不是世间独尊吗?难道这北冥国纵横千里万里,还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你?!
轩辕耀继续道:“朕一定是老了,会和你讲这些事情。等你活到足够久了,你就会知道,世上最难得到的是什么。可惜越难得到,你就越想得到。”
“你有没有感到过背叛?”
他说的是——爱情?被背叛的爱情?
“你以为得到的,理所应当的,却转眼就背叛了你,这个时候,你会选择因爱而宽恕,还是选择因恨而惩罚?”
安葚很想讲“因爱而宽恕”,但是话到嘴边她迟疑了。她想到了在另一个时空的他,她想到了她的不追问,不责难,她决绝的放手。难道这不是另一种“选择恨而惩罚”,甚至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
也许,他确实工作上有事,也许她只是他的普通朋友,也许他也在试探和等待------
“应该先听听对方怎么说。”安葚脱口而出。
轩辕耀似乎有些恍惚,但瞬间他便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的神情。
“没有第二次机会,朕不会给任何人再次伤害朕的机会。”
“难道你,陛下你-----”安葚开始结巴,这个,也实在是不用走到这一步吧!
“朕怎会杀她。但是朕给她吃下秘药,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一具活死人。”
天啦!!
恰好此时一阵山风吹过,安葚感到毛骨悚然地冷——太残忍了!
“朕以为这样她就不会再想着不相干的人,朕以为这样她就会永远属于朕一人。刚开始,朕天天守着她,陪她讲话;到后来,朕倦了,害怕了,只敢到这山上来,望着她。”
“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安葚颤声道:“我不知陛下你有没有错,可是他却因此失去了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