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炉中。
悲离受那洗魂涤魄之苦,如筋抽骨剥,如针扎火烧,全身上下无不剧痛,但无论如何,皆咬牙忍了。那幻境之中还不断变幻着万般诱惑,功名利禄、心头所好,使出的招数令人眼花缭乱,几乎以假乱真。他竭力清醒,总是不动心。
忽一声“霜晨”在背后响起,他心里一紧,回头看去,只见熟悉的那人正痴痴地望着自己。
“合桑,”悲离苦笑出声,“你在这里。”
“霜晨,你出来,抱抱我。”那人笑意盈盈,和以往撒娇的样子一模一样。
悲离深深地看着他,一步步稳稳走去,似乎身上的剧痛都轻了。
还要得三步,便是跨出阵了。他却停下来,露出微笑。
“来呀,再走几步。”那人招手。
“不,到这里,已经可以看清你啦,”悲离柔声道,“乖,再过几天,我便出去看你了。”
“你不爱我啦!你喜欢那个卫有归!你出来!”那人耍起了脾气。
“傻瓜,我只会越来越爱你,什么样的你都爱。爱他和爱你,其实......”想到卫有归,悲离心中瞬时清明,只是话还没说完,那人身影一动,消失不见,眼前黑魆魆片刻,忽然现出卫有归的身子来,只见他扑在地上,正在不停地呕血,眼神已然涣散,双手在空中虚抓,却怎么也握不住东西。
悲离心里猛然剧痛,只觉一道雷击盖过了身上所有的痛苦,从头贯到了尾!
“有归!”他低呼出声,两手捏成了拳头,怒意一下子烧起来,眼里的猩红慢慢加深。
“不能冲动!”他告诫自己,却挪不开眼去看那画面中的事物。那景象是如此地真实,连卫有归手腕的红线也清清楚楚。悲离揪了自己的衣襟蹲下来,两手发抖,脚下的大阵开始摇晃。
“我要去救他! 我要去救他!”他扯着自己的领口,以求控制自己的双手。一个物什从袖里抖落出来——是傅悍元交给自己的锦囊。
悲离两眼血红,便扯开那锦囊,只见上书七字:须知幻境不为真。
这句话他原也懂,若非此时,定作用不大,但在此迷乱边缘,却如当头棒喝,神智渐渐清明:“啊!是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想到此处,便不再看那画面,回到阵中安心解印。
到得第七日,悲离便依着傅悍元留的法子,将剥下来的功力自行封印,待最后一步完成,大阵的结界慢慢退去,只觉心中松快,想起马上要见着卫有归,更是暗暗雀跃不已。
不久便可远走高飞了!屋前要种花种竹,要是有归嫌闷,可以开间小小的药店或者书斋。
一时之间,仿佛已看到了他在阳光下朝自己笑的情形,便连向来紧抿的嘴角也勾了起来。
方一踏出天衡炉,心里便“咯噔”一下。只见屋里黑漆漆的,隐约有月光洒进来,更觉得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天衡炉与些零碎杂物,炼化室竟给搬空了!而原本应该守在炉边的卫有归更不知去向,甚至——他还闻到了些许血腥味。
天衡幻境中所见的那一幕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他摇摇头,攥紧了手腕的红线:那是卫有归给他系上的因果之线,他一直舍不得换,更舍不得丢,便一直带着。
推了推门,似乎门外挂了把锁,但也只是把普通的锁,钉得并不牢靠。他心里一急,便一脚踹开门,只见院子里更是冷寂,连灯都没有点,心想:不知元喜可去了哪里?
剑魂门的炼化室靠近大门,各人休息的居处却在后方,他顾不得方才踹开大门时脚的酸痛——他已功力全无,与普通人无异了——摸着墙根往卫有归的住处而去。转过两排房舍,黑夜里终于望见了一点灯光,正是卫有归住的和乐居。
悲离见状心想:“莫非有归是生了什么急病?元喜赶去照顾他,便把我锁在屋里?”其实理由甚是牵强,只是他此时只先求个解释,哪里还管什么逻辑?
走进和乐居,四下里仍空无一人,只是剑魂门自打悲离来了后总如此空荡,他也不以为怪。只见睡觉的那间屋子灯火最旺,又怕扰了卫有归休息,便轻轻走过去,还未到门前,便听屋里有人说话:“既不给解咒,你还来做什么?我当初怎么会信你!”话里又悔又恨,愤怒之极,悲离却认得是卢睿之的声音。
只听另一人颇为得意地开口道:“我可没逼你,我一说他的血可以扰天衡幻境,你可是没怎么犹豫就干了。明儿我就走了,怎么样也要来关心关心卫门主。”声音清脆空灵,却是金缕。
悲离顿住步子,攥了拳头,默默听着。
卢睿之道:“可......可你那把刀!你究竟下了什么邪咒!”
金缕幽幽道:“不过是收些利息。卢门主,你可记住了,这都是悲离干的,你亲口承认了的。”
“你!我去之时,你多半就在外头看好戏是不是?”
“嘿嘿,不然,就凭你那婆婆妈妈的性子,能取到血?”
“所以,你还顺手......杀了元喜......”卢睿之越说声音越低。
“哈哈哈,你不该感谢我么?他若是醒了,你猜他会怎么说?哼!本仙可真是妙计无双!”
卢睿之话里已带了哭腔:“你何以如此折磨有归,他身子这样一日日败坏下去,我宁可......”
金缕听来却甚是得意:“哼,我偏要让他这么慢慢地死,最后化为血水,哈哈哈!”
第三声笑还未全,屋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一人黑着脸走了进来,浑身犯着杀气,径直走向床榻,正是悲离。
“你!你没死!”卢睿之抢过,拦在他面前,“你干什么!”撞上悲离的眼,那眼里的滔天怒意惊得他退后半步。
悲离右手下意识运劲,却发现手臂软绵,才又想起自己已功力全无了。
金缕眼里也闪过一丝吃惊,却很快化为了嘲弄,大笑道:“妙极妙极!一个功力尽失,一个知觉全无,可算也有今日!”
悲离牙根咯咯作响,看了一眼放下的帐幔,又强忍恨意对挡在身前的卢睿之道:“让——开!”
卢睿之受了这绝望之极、悲愤之极的目光,不自觉一愣,悲离已从他身边擦过,扑开了帐幔。隐隐见那纱帐之中,卫有归一动不动躺着,手垂在身侧。正要去握那手,却觉衣领一紧,卢睿之便将他摔了出来:“要不是你,他何至于此!滚!”他知悲离如今已与常人无异,想起方才竟被他眼神震慑,更是恼恨。
金缕缓缓踱过来,扫一眼悲离紧握的双拳,摆出慈眉善目:“凡夫俗子,便如蝼蚁,区区剑灵,更蝼蚁不如。本仙怜悯苍生,只盼你好生活着,活久一些!哈哈!哈哈哈!”袍袖飘动,悠然而去。
悲离全似没听见,从地上爬起来,又往里走,一双眼里蓄满了泪水。卢睿之气急,一掌拍出,悲离腹部受掌,身子直撞上门板,呕出血来。他抬袖擦擦,眼睛死死盯着帐幔又站起来,仿佛没看见卢睿之一样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我说过了!滚!”卢睿之又是一掌,这次却加了几分劲力,直打碎了悲离胸前几根肋骨,伏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饶是如此,悲离除了受掌时闷哼一声,一句喊叫也没有,这时在地上捂着胸口,侧着身子不压到骨头,含着血呆呆微笑说:“告诉你天下人都坏,都坏......咳,你那时不信我,真——该再告诉你一次的......”两只糊满了鲜血的手往前爬去,就是要爬到床前,去看一看卫有归的样子。
卢睿之见此惨状,心底终于微微一动,任悲离凭着双手挪到床前,靠着床脚,终于握了卫有归的手。一握之下,顿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如今却像泡软了一般,心里又急又怒,撑着跪起看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头发枯灰,一双唇瓣毫无血色,连脸上的棱角也化了不少,更不必去看掩在褥下的身体了。
悲离抬手哆哆嗦嗦地抚过卫有归的脸,咬住的嘴唇终于松开,泪水便如决堤一般往外涌,痛惜、愤恨、绝望,血泪合流,哭嚎之声,声声锥心!
“其实我便是魂飞魄散又怎样呢?有归,你却总要救我,救我!我为什么又这么贪心,要看着你,缠着你!啊!啊!”想到以前种种,更是痛上加痛,目眦欲裂。
“行了,那金缕......上仙,真是好算计!我说他不得,更动他不得......你——你就更不必说了,唉,且去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从前我嫉恨你,生了邪心,才为人暗算,报应啊......”卢睿之垂手站在一旁,脸上沉痛无奈。
悲离却置若罔闻,低下头去,脸上扯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来:“既然都对不起你我,咱们又何苦要对得起他们?你说是不是?天下人都坏,我帮你都杀了,好不好?”
卢睿之闻言一惊,心想这人怕是疯癫了,厌烦又起,便去拉他。岂知手一探过,尚未触到悲离身体,已给弹开了去,定睛一看,只见悲离周身腾起一层愈来愈强的气障,身上的血迹渐渐隐去,胸口断骨造成的凹陷也在修复,肩胛处的肌肉肉眼可见地胀大,全身骨骼更是噼哱作响,一股黑赤之气从他周身升起,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