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思告诉池荷,玲珑雉的皮囊和它身上的油脂可以炼就一副面具,戴上面具之人的脸可以被捏成任何模样。
“你知道这玲珑面具最妙的地方在哪儿吗?”顾无思展开那层柔软的皮面具,随后将它整个贴上了池荷的脸,“一旦定型,它就会融入你的皮肉,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她边说,边压紧了面具:“除非你死去,否则没有任何方法能将它卸下来。”
也就是说,戴上面具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池荷目视前方,神色暗淡。她麻木地张嘴:“动手吧。”
顾无思勾唇,随后在池荷的脸上开始了捏塑。这个过程并不漫长,顾无思心灵手巧,不出片刻,就完成了塑造。她让池荷睁眼看看满不满意,池荷对着镜子仔细左右观察了一番,忽然严肃道:“不对,小姐的脸不长这样。”
“哪里不对?”顾无思挑眉,秦芷箐的脸长什么样她早就烂熟于心,能有错?
池荷指了指右眼角的那颗痣说:“这里低了,应该再上一点。”
她又指了指下颚说:“这里的棱角太直了,应该再弯些。”
池荷一连指出了十几处问题,每一处都细得可怕,令顾无思都感到意外。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顾无思没理由不再改改。两人折腾了三四个回合,这才捏出了一张池荷认可的面容。
池荷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最终的模样,心里有些恍惚。她知道,一旦浸入顾无思准备的水池里完成定型,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为了小姐活下去——
池荷顶着这张脸回到了宥城,她本就与秦芷箐身形相似,尽管声音有些不同,但时隔一年,大家都已经不太记得秦芷箐原本的声音是什么样了。最关键的是,她有着一张无比真实的、秦芷箐的脸。
在秦府里,大家一口一个大小姐的叫她,出于规矩并不敢多看她一眼。只有秦父秦母会正眼看她,但两人也没有怀疑她什么。至于失踪的“池荷”,她只说是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离洲。
一个丫鬟的死在秦府算不上什么,“秦芷箐”很快便有了新的丫鬟枝雀。
枝雀是从别的世家转卖来的丫鬟,她做事还算麻利,也懂得察言观色,只是和秦府的酷法相比,枝雀的那点本事还是不够看。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因为不熟悉府里的规矩,在池荷面犯错,每每这时,池荷便忍不住教训她。池荷心想,若是自己服侍大小姐,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池荷自认为已经瞒天过海,下一步就是在群英会上夺得头筹,替小姐了却心愿。
直到有一天,秦母喊她去园子里散步。两人行走在湖边,夫人撒了把鱼饵料,轻描淡写地问道:“可还记得你出发前的约定?”
什么约定?池荷冷汗直冒,不敢回话,只得把上身折得更低些以表歉意。
“看来是忘了,小没良心的。”秦母故作生气,面上嗔道,“明明说好要给我带支朽木花做的簪子回来。”
朽木花是离洲特有的花儿,池荷根本不知道秦芷箐私下里还同夫人有过这么个约定,一时间战战兢兢。她斟酌着开口:“自是记得的。只不过那朽木花太过娇贵,离开了有根的木头便枯死了,娘亲您素来喜爱花朵的艳丽,孩儿想来想去总不能将枯花送给您吧……”
夫人盯着池中游动的鲤鱼,撒饵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不语。
池荷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得弯着腰,心中“咚咚”作响。
半晌,池荷的头上又响起了声音:“也罢,花再是艳丽,一旦枯萎了也只能化作他者的养料。”
夫人继续撒了把饵料:“你在外面受苦了,说说怎么个事吧。”
池荷一愣,这才明白,夫人心如明镜,朽木花不过是试探。秦芷箐从没有同她约定过什么簪子,刚刚的询问不过是引她上钩的鱼饵。
池荷以为自己死定了,夫人岂会允许一个下人鸠占鹊巢?可怎知,夫人听完她的讲述后面不改色,让她就这么继续扮下去。夫人说,世家不可后继无人,与其让她独子已死的消息传出去,不如就这样让秦家大小姐的身份得以延续。
池荷看着夫人的脸庞,悬着的心非但没有放下来,反而更加迷惘。
她的伪装并非天衣无缝,秦夫人在秦府最爱的就是她的女儿,池荷与秦芷箐的差距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会看不出来?
好在,秦府上下也只有秦母一人认出了她的身份。可池荷怎么也想不通,齐铄珺是如何知晓她并非秦芷箐的?
池荷怔怔地看着齐铄珺,她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抓住,齐铄珺目光坚定,没有一丝迟疑:“我想的没错,你就是池荷。”
“你……”池荷愣神,她想问齐铄珺是怎么知道的,可一切太过突然,她还处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
但好在齐铄珺看出了她的疑惑,直接解释道:“是在群英会上,我问你之前那个小侍女去哪儿了,你说死了,一个丫鬟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池荷想了想,她那时还沉浸在失去秦芷箐的迷茫之中,对齐铄珺这个名义上的未来丈夫心情复杂。她一直记得齐铄珺到她们院子里朝她搭话被秦芷箐撞见时,小姐那生气的样子。
小姐很少生她的气,那次最特别。池荷之后就经常想,小姐一定是很喜欢齐铄珺,比喜欢自己还要喜欢他,才会那么生她的气。所以,当在群英会再次见到齐铄珺的时候,她只想逃避,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冷漠。
“我当时就觉得凭秦芷箐对你这个小丫鬟的重视程度,反应不该那么冷淡。”齐铄珺接着说,“毕竟我小时候不过是跟你打个招呼,秦芷箐就要把你支开,还警告我不要靠近你。”
池荷骤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齐铄珺以为她没听明白,又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我说,她威胁我离你远点,还说不听话要把我揍成猪头。”
池荷满脸呆滞地愣在原地,甚至忘了挣脱齐铄珺的手。齐铄珺描述中的秦芷箐,跟她以为的这件事里的秦芷箐不太一样。原来秦芷箐生气不是气自己跟齐铄珺挨得近,而是气齐铄珺主动靠近她?
“嘛,不过群英会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不对,拿不出证据。之后你总是待在家里,见你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到我俩要成亲了,这才又有机会验证一下我的猜测。”齐铄珺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其实没想到你竟然会答应跟我成亲,加上我收到消息说你来了元城后半夜就爱往我家祖地里跑,实在是太可疑了。”
“所以我就找来了叶姑娘她们想查查你要干嘛,不过叶姑娘心眼多得很,话总爱只说一半,搞得我到现在也是一知半解。”
齐铄珺看向池荷,目光深沉:“所以池荷,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她想做什么?池荷被问住了,最开始,她只是想完成小姐的遗愿,为她活下去。她听从了顾无思的建议,成为了秦芷箐,试图以这种延续小姐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她心里经历了无数次的拷打,但她总是支撑着为小姐活下去的这个念头,熬了下来。
她觉得她始终成为不了小姐,尽管她已经能适应别人喊她秦小姐,尽管她在群英会上一鸣惊人,尽管她的一言一行都被当做典范令众人仰慕羡艳,可脑海里仍旧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她不可能成为秦芷箐。
但她不成为秦芷箐又能成为谁?她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呀……
为什么她无法下定决心抛弃自己?为什么她总是在犹豫彷徨?池荷想不明白,她突然对上了齐铄珺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池荷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忽地想通了,眼泪霎那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蹲下埋头抽泣起来。
齐铄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池荷不停地哭着,越哭越难过,心里压抑的痛苦在一瞬间如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她其实明白的,就和她爹死的时候一样,她在走上了不能回头的道路后才幡然醒悟——秦芷箐的意思从来不是让她顶替自己活下去,而是要她为自己活下去。
可是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她代替秦芷箐赢下了第一名,代替秦芷箐嫁给齐铄珺,甚至还为了不暴露身份答应了顾无思荒唐的要求。
池荷又想起了高烧那天,她只身一人固执地来到祖地,在逃离青金犼追捕之际昏倒在地,醒来时见到了一脸狡黠的顾无思。
顾无思对她说,任务失败,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去接受自己身份曝光的事实被齐秦两家追杀,二是跟她离开往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池荷依旧犹豫不决,不管哪个选择都只会让她坠得更深。
顾无思看出了她的迟疑,于是蛊惑道:“反正你早就掉进深渊了,坠落的快与慢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