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零零散散落着几人,追金士坐在角落里,面罩比云拂影的乾坤袋更简陋,黑布一蒙,掏两个洞,边缘紧贴眼球,不露出多余的一丝皮肤。
夜转深,跑堂的活松快下来,在柜台后发呆,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灵膳的火。无人的桌上都熄了石灯,那人半身映在黄晕里,注视着她们走下楼梯。
“我是醉红,”他提着腰牌,声音轻柔,“抱歉打扰二位,嗯,连带着打扰了另外两家客栈。”
“只知我们进城,不知我们下榻何处,确实会造成这样的麻烦。”可方靠在椅背上,毫不掩饰责问的语气。
“呵,毕竟李伯也不知道二位住哪,”醉红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之前就想拉我进‘驿站’,我拒绝了,今天又碰上,说有两位追金士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新进来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你认识李伯?”云拂影打断他的话,一旁的可方已经拿出雁书问李伯了。
“认识,在桂月城查案的时候见过几次,他是个健谈的。实不相瞒,我来是想问问二位,觉得驿站的点子,靠谱吗?”
黑布中,眼白为隔,两只黑瞳左右移视着。
“难说,魔修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你见过魔修吗?”
云拂影问,偏头看向可方递过来的雁书。李伯说他确实邀请醉红了,还提了嘴她俩的失踪案。果然健谈。
“或许见过,”醉红突然把小臂放到桌上,靠近了云拂影,“听李伯说,你们在打听七月廿二附近出现在桂月城的尸体,与你们的失踪案有关,我能问问为何是七月廿二吗?”
可方猛地转头看向云拂影,她姿态依旧,反问醉红:“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应该听说了七月廿四无皮尸体一事,那是我的案子。”
……
“都两个多月了,你还没破吗?”云拂影撑着下巴,带出一丝讽意。
除非赏金高昂,大部分追金士查案的极限是两个月,过了这个时间,有些案子很难再破。毕竟追金士主要是抓人,两个月,犯人可以做很多事,逃亡、改头换面、甚至出了意外。
这个世道,每天都有大量散修逝世,两个月,事主可以接受一切,遗忘、绝望、直至撤了追金令。
没有人比云拂影和可方更清楚醉红这案子的凶手是谁、他有多难抓。仅凭桂月城一地,醉红找不到多少线索,他竟至今没放弃。
“你在担心重案,对吗,万一呢。我可以把话放在这里,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只想知道是谁干的。找到凶手后,你来结案,赏金你全拿走,跟‘重案’沾边的字我都不会向追金堂提。我只想知道,是谁干的。”
醉红收回小臂,不慎打翻了石灯,不规则的萤火咕咚咚滚向云拂影,被她一掌盖下,放在了自己与可方中间。
黄晕拂上两人的半肩,像一位横插进来的我方观众。
“要不是你还活着,我差点以为死的是你,如此执着,不沾点私情说不过去了。”云拂影换了只手撑脸,霸道地占了半张桌子。
“死的是我熟人……呵,”他移开视线,顿一顿,又转回来,眼神黯淡不少:
“你说的没错,是我无能,一个追金士,连身边人的事也看不清,两个月了,一条值得查下去的线索都没有。再耗下去,这案子就彻底无解了。”
“说吧,你找上我们的真正目的。”云拂影眼都不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醉红。
“七月廿二,你们认为找的人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桂月城,一定有你们的理由,不用告诉我。但我必须确认一个可能,对方是不是我要找的凶手。”
“你要怎么确认?”
“他叫乔奇。”醉红说。
她们要找的人叫乔棋,可方拼命忍住看向景三的**,听到她说:“没听过,和我们的案子没关系。”
醉红不理会她的拒绝,自顾自地说下去:
“七月廿三,刚到子时,乔奇给我传了条雁书,说他正在桂月城外的芦草地里,让我立刻过去。我当时在外城,赶过去的时候,他不在那里,发雁书问他,不回。第二天凌晨,有人在城东一棵树下,发现一具无皮尸体,我去看了,是乔奇。”
“无皮了你还认得出来?”可方问。
“尸体指甲盖下有根短针,他是个医修,惯常把暗器藏在那里。”
乔奇大概率死在七月廿三的深夜,她们要找的人出现在相同的时间,至今行又踪不明,以醉红的视角来看,嫌疑不小。
他主动找过来,云拂影觉得,真是天降好运。
“他可能在城外发完雁书就被盯上了,凶手必然在那里留下了痕迹,我查不出来,想拜托你们前去一探。如果发现是你们要找的人,千万请告知于我。”醉红拱手,语调恳切。
她们接的案情是失踪,若和他找的是同一人,肯定掌握了他不知道的信息,所以醉红认为她们去到案发现场后,或许能借此发现不一样的线索。
“如果是同一人,你,”她指着醉红,“有什么打算?”
云拂影把手放下,盯住他,不错过任何一丝细微之举,甚至放缓了呼吸。
醉红眨眨眼,两种情形在他眼前重叠,“我会很期待下次与你们相见。”
他站起身,“当然,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联系。”
醉红离开前,在桌上留下了他雁书的章纹,云拂影拉开自己的雁书,开面按在章纹上,就多了个叫醉红的收信人。
可方活动着僵硬的肩颈,问:“我俩想得一样吧。”
云拂影点点头,案子终于有进展了。
-
醉红出了城,穿过半人高的芦草地,一头钻进林中,利落地爬上一棵树。
他枕着枝桠,掀下面罩,月光被分割成碎块,溅在他浮肿苍白的脸上。
这张脸在很多地方出现过,纪流阵里、可方的画里、长黎城的药田里。
这张脸的主人叫乔棋,他是个魔修。
听李伯说那两个进了‘驿站’后,他心下一慌,若追金堂亲自派人来找,就不好办了。所幸她们没这个打算,要继续查下去。
呵,她们找他找得好辛苦,不过,被他先找到了。
乔棋扯开嘴无声地笑,他笑得很用力,额头上贲起几根青筋,青筋转黑、下移、蔓延,网住了整张脸,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一股挠人的饥饿从最深处迸发,乔棋哆嗦着咬住了指甲,疯狂啃噬,双眼发出瘆人的光彩。
最近,饥饿更频繁地发作,两天前刚吃饱,这才多久,就不顶用了。
指尖染红,他尝到了自己的鲜血,如痴如醉起来。真好,这意味着,他要成了。再吃一份,或者两份,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魔修!届时,血肉宴饮,触手可得。
一个,两个。他更期待下次与她们相见了。
-
两人对坐在床榻上,可方问:“哪天过去?”
“明天。”
“你急啊?”
“不是我急。”
“也是,你从头到尾不急不慌,我差点没绷住,”可方两手掰着两脚:
“他问为何是七月廿二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尸体是七月廿四发现的,我们问李伯‘七月廿二附近有没有尸体’。”
“假如我们要找的人是七月廿二之前出现在桂月城,他最该问的是这人来桂月城干嘛,这样才能建立起失踪者和他要找的人之间的联系;
假如是七月廿二之后死在城里,他最该问的是为什么觉得这人死了,这人叫啥名、长啥样,如此才能确认两名死者是否被同一人所杀。
而他从头到尾,都没向我们确认,我们要找的人还活着吗。他甚至没有想过都是受害者这个可能性,只提出这人可能是凶手。
因为他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没死呢,他更清楚凶手是谁,潜意识里就顺着这个认知发散下去,编谎话。”
云拂影连连点头:“此外,七月廿二是桂月城药田失窃的日子,他是为了试探我们知道哪些药田失窃案,是根据药田主的报案去找尸体的呢,还是从长黎城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线索、从而反推过往的案发地点。”
“哇,还有这层,这人真狡猾!你把石灯放咱俩中间的时候,我就确认你也发现了,类似于给我的怀疑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你是什么时候看穿他的?”可方问。
“楼梯上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云拂影说。
“……请解释。”
“桂月城外排队的时候,有人在窥视我,和乔棋看我们下楼的视线完全相同,那种明目张胆的刺探。我瞬间想通了他是怎么进的长黎城,和我们一样,用追金士的身份。”
长黎城对入城资格卡得很严,当时她们推测了好几种可能,唯独忘了整个修真界的城池都能进的那个身份,也是云拂影当初选择成为追金士的理由。
灯下黑,她们和乔棋是两种灯下黑。
他不处理尸体的原因,故意吓人的恶趣味之外,更多的是有恃无恐。追金士的身份,保证了如果有人报给追金堂,他可以把该案接走,再有人报案,并案处理就好,能一直藏下去。
只有追金士能跨城追捕,所以发现者报给城尉也无济于事。
药田失窃案是个例外,药田主直接找上长寅,长寅接手后再补报给追金堂,乔棋因此看不到这条追金令。可想而知,当他在长黎城发现她们的时候,心里有多震惊。
桂月城的案子结结实实在他手上,是唯一没有威胁性的地方,所以他不可能先她们一步在桂月城外等着,至少从朋镇就跟着她们了,甚至从长黎城开始。
所幸云拂影和可方一直走大路,身边来往的修士不少,进城后不是找人问话就是住客栈里,他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促使他今晚找来的直接原因,是李伯说我俩进了‘驿站’,他必须立刻确认我们是否会上报魔修一事,我传达的意思是不会。”云拂影说。
“没办法,说会的话,他马上跑了。”可方深以为然。
“得到我的否定后,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之后的发言就是邀请,以及为邀请铺垫的谎言。”云拂影附身靠近可方,“乔棋根本无所谓我们有没有看穿他。”
“没看穿,意味着我们把他那个熟人的故事信以为真,一定会在子时重返‘案发现场’调查;
如果看穿了,更好,凶手大剌剌出现在我们面前,危机感加深,矛盾已不可解,我们必会接受他的邀请,来一场你死我活。无论如何,他都会在城外的芦草地里等待我们的到来。”
他说受害者叫乔奇也是个谎言,试探她俩对自己知晓多少。
“乔奇”指甲下有银针这事,云拂影觉得是真的,因此他后来作案的时候,会把指甲通通拔光。
可方深吸一口气:“所以是他急,他从未如此接近被揭穿的风险……这么一想,他其实把邀约说得清清楚楚。”
明晚,子时。城外芦草地里。
我会很期待与你们见面。
云拂影也答得清清楚楚。
结束前她问“如果是同一人,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的案子和我的案子是同一人所为:你。
凶手都是你。
我已经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