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入狱之前,林断就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细细回顾少年往事,人们总是在那时候就做出了抉择,决定了是否要为某样他们已不再相信的东西而死。
在某个大打出手的夜晚,林断捂着流血的额头,又一次夺门而出,蹲在楼道过了夜。
在天亮后惨白的晨曦里,他的目光越过街灯那迎向天空的光束,落在街对面一户陌生人家的厨房里时,林断常常想,他要做个好人,他要做个友善的人,他要做个勇敢、智慧的人,可所有这些都很难。
他也想得到爱情,如果挤得出时间的话。
林断17年的人生里,喜欢过的东西不多。
但他最最喜欢林歌。
在遇到林歌后,他的空白逐渐被彩色的线条铺满,欣喜雀跃,充满生机。林断一度认为,他是世界上最最幸运,最最幸福的人。
当他伸出双手,被拷上手铐的那一刹那,他想到了很多事。最先想起的是自己站在校门口等着林歌走出考场的情景。
他当时怀里捧着一束花,心情忐忑而紧张,就好像把自己也捧在了怀里,如同捧着一束鲜花,准备把自己也递出去。
不管怎么说当时就是那个样子,现在想起来,他居然觉得那时的自己非常可爱——等着把花献给林歌。
可他不知道林歌遇到他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他是一个狡猾的骗子,更是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
最后一次见到林歌时,两人隔了道铁窗。
林断对林歌抱歉:“是我毁了你。”
林歌笑了笑,看起来似乎有些愉快,这可能是林断的错觉,毕竟林歌眼底的乌青和青色胡茬骗不了人。他听见林歌说:
“所以我已经被毁了,是吗?”
那天晚上,林断发了场高烧,再醒来后,他忘记了一切,也拒绝了所有的探视。
此后数年,再不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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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歌第一次见到林断是在他17岁,高三,再咬咬牙就可以离开家的年纪。
在一个冬夜,他下了晚自习,走在被广告传单糊了一墙的破旧楼道,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家门口蹲着一个半大少年,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瞪着自己,恰好当时感应灯灭了,把林歌吓得够呛。
林歌不太在意,在这个破旧小县城里的任意破旧小区,多的是躺在楼道里过夜的破旧物种,不过跑来顶楼过夜却是少见。
他摘下一边耳机,一个跺脚叫醒声控灯,从书包侧兜掏出钥匙,开了锁。拉门时那半大少年依旧一动不动,林歌低头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旋。
“起开。”林歌伸腿碰了碰他。
蹲在地上的人依旧不动。
“听见没有,起开。”
半天没有回应,林歌草了一声,抽出腿,一把拎起那少年,将他从楼梯台阶上推了下去。
“滚。”
门被用力摔上,声响惊起了楼下好几层的灯。
昏黄的灯光映在握着扶手的少年眼底,犹如一束射入深潭的光,被吞噬地一干二净。
北方,寒风呼啸,零下十几度的夜晚,这个没有安门窗的老旧小区楼道可能真的会冻死人。
但林歌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数学题、理综题、考试、考试和他娘的考试。
来年6月就会高考,这是他逃离林宗泽,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小破县城的唯一机会。
他必须走。
晚上做题的时候有些困,林歌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冰水扑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
回房间的时候,脚步一顿,他走去家门口,站那儿略一犹豫,推开了门。
楼道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他弹舌唤醒声控灯,依旧不见什么人。
握着门把手,林歌没什么表情,无事发生般转身回了房。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他下晚自习回到家,推开门换鞋,余光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发现客厅里坐着昨晚那个少年。
林歌心里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皱眉看去。
少年穿着件白色卫衣,领口上露出纤细白净的脖子,上面是一张清秀漂亮的脸。
他正抬头看着自己,眼神平和,没有任何探究和打量的意味,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林歌面上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低头继续换鞋。
林宗泽趿着拖鞋走过来,拍了拍林歌的肩,道:“回来了,去看看你弟弟。”
林断给了林宗泽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个眼神,意思是:你演我?
“他叫林断,之前在他妈那儿住,以后住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林歌对林宗泽有过几任姘头、生过几个孩子并不感兴趣,毕竟他连自己的妈是谁都不知道。
林歌没有应,撇开肩膀上的那双手,回到卧室,“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林宗泽带着个金色细框眼镜,穿着深灰色毛衣,衣领和下摆露出了白色衬衣。外表看起来斯文俊朗,此刻眼里显出一丝愠色。
他收回手,笑着走向林断,解释道:“你哥高考压力大,你别放心上。”
林断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说到高考,河北分数线高,你的户籍我想着就不迁了,你还是用原来的,自己一个户口,可以吧?”
“好。”
林宗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咔嗒”一声,点了一根烟,他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
林断听见他含混着说道:“你房间我还没收拾好,今晚先和我睡?”
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描的情绪,倏然而逝。林断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冒出来接纳自己的生父,片刻后,点点头,乖巧地说:“好。”
翌日出门上学时,林宗泽扯住了林歌的书包,把林断推到了他面前。
“入学手续我之前就办好了,你弟弟和你一个学校,在高一10班,你和他一起去上学,把他送到教室。”
林断任由林宗泽推着,他背着个黑色书包,垂着眼睛,刘海软塌塌的盖过眉梢,很乖顺的站在了林歌面前。
林歌瞥了他一眼,转过身自顾自走了。
走出楼道后路上已经积了很多雪,环卫工们一铁锹一铁锹的清着路。林歌校服外面套着件长款羽绒服,双手插在兜里,踩着积雪“吱呀吱呀”往学校走。
县城不大,从家走到学校也就十几分钟。
走进校门,林歌右拐直接进了高三教学楼,把林宗泽的嘱咐权当放屁,没有丝毫顾虑人生地不熟的林断。
林断停下脚步,看着林歌走远的背影。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其他学生走的方向,心里也有数。保守起见,他还是走到了门卫室,语气和缓,问着高一年级在哪里。
先去办公室和班主任见了面,然后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
小县城就三所高中,一中是最好的,但学习氛围也称不上有多好。临近期末,明明已经上了早自习,班里却依旧嘻嘻哈哈。
林断心里默默和以前的学校做了个对比。
他垂下眼睛,避开了同学投来的打量视线,走到教室最后,停下,抱着书,盯着属于他的空桌上的书籍资料,对上了同桌的眼神。
徐阳一愣,“你是新来的?”
声音不太大,边说边收拾着桌面。
“不好意思啊,堆了这么些东西。你坐吧。”
林断注意到那堆杂物里有不少是垃圾,徐阳也没有丢掉的打算,反而放在了自己的课桌里。
他道完谢坐下,掏出书抬头时,看见右前方有两个男生对着他这儿笑着。
林断皱了皱眉。
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过去,晚上10点30,林歌踩着铃声走出教室,耳机里塞着英语听力,低头往家赶。
他一走到校门,就有个黑影冲了过来,跟在他身后。
林歌皱着眉回头,看见是林断。他只穿着一件厚风衣,裹紧衣服,鼻尖被冻得通红,正抬头看着自己。
林断看人时的眼神很专注。他眼睛大,眼珠又亮,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有认识的人给林歌打招呼,林歌收回目光,抬手招呼了一声。
林断向前走了几步,磕磕巴巴地说:“我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牙齿打着磕巴,显然是被冻着了。
高一高二的晚自习比高三短一个小时,应该站了挺久。
林歌面上有些不耐,转过身自己走自己的。
“教室又不会赶人。”
林断抬起眼睛,忙跟了上去。
校门左侧是个很长的坡,因为下雪,消了又冻,路面结了一层冰。林歌走了不远,就听见身后很重的一声闷响,旁边学生都“呀”了一声。
他回头,看见是林断摔了。
林歌当然是没管他,继续一个人往前走。没多久,又听见了一声闷响。
气急反笑,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走过去拎起林断,“你不会走路?”
林断小声说“会走”,说完,看林歌还盯着自己,就偏开目光。
林歌盯着他看了一会,一把揪住了林断的书包,从后面扯着他。
迎面扑来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细细碎雪,两个人沉默着走路,吱吱呀呀。
回到家一进门,林宗泽就迎了上来。林歌绕开他,回房甩上了门。
半生不熟的过了半个月,两个人一句正经话也没讲过。林断早已记熟了路,不再需要跟着林歌上学。
等到高三放年假的那天,林歌抬回了一大摞书和卷子。进门回房时被地上乱丢的鞋一绊,一个趔趄,那些纸张书本就散了一地。
林断闻声,推开房门一看,忙走过去蹲在地上收拾。却被火气正大的林歌一把推开。
“别碰我东西。”
靠墙站在一边,林断低头看着有些开裂的木地板。刘海盖住了他的半只眼睛,看不清此刻的眼神。
林歌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东西,沉默中,林断走过去把地上的那只鞋捡起放在鞋架,低着头小声说:“爸喝多了,乱丢鞋。”
林歌装作没听见,心里冷笑,这才装了几天,就又打回原样去喝酒。
往常放假在家,林歌基本都会闷在房间里学习。他学习很拼,高中读了三年。就蝉联了三年第一。
不过一个落后地区的年级第一也没什么含金量。他对自己的标准挺高,没有良好的师资,就只能靠自己。
林歌既有毅力又有脑子,最近几次考试的分都很稳,实现自己的目标没什么问题。
回房后,他收拾着书桌,掏掏放放,整理好之后,他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
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一股巨大的茫然感从心底爬出。林歌无意识地翻动着手下的书页,听着外面寒风撞击窗户的声响。
扭头看去,北方的冬天萧瑟又冷清,死气沉沉的一片灰黑。
陡然,客厅里传来拖鞋趿地的声音,唤回了林歌的神思。
到底什么样的走路姿势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林歌有些好奇。
他捡起水杯,拉开房门,对上了林断的眼神。扫了一眼,林歌神态自然地走去接水。
放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歌就起了床,草草洗漱后就回房间开始做题。
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一直到中午一点,学到眼前的黑体字开始转圈圈,学到手里的受力分析开始自己打结,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林歌才揉着胃走出房门,带着外套出门觅食去了。
去了附近一个地下美食城随便吃了碗面,又去超市买了些面包牛奶,林歌提着东西回了家。一推开门,就听见厨房有声音。
林歌扫了一眼,见是林断在忙活。
回房边吃面包边看书,坐了没多久,就有人敲门,不用开门也知道是谁,他没理。
门敲了一会就没再敲了。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门后传来林断的声音:“你要吃面吗?”
林歌没应。
外面一时半会没了动静。林歌咽下口面包,就又听见了小声的敲门,敲了两下,转为更轻的声音,可能是用指腹在扒拉。
门外林断端着个碗,里面煮着一碗素面,上面还摊了个煎蛋,不过有些焦。面刚捞出来,他的手心被碗壁烫得通红,正要换只手时,林歌拉开了房门。
没等林歌张口,林断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大步,手一软,碗里的东西就泼了一大半出去。
林断竟然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没有叫也没有动。
林歌皱着眉推了愣神的林断一把,转身去拿拖把打扫。
收拾到一半,他抬头扫了一眼林断,道:“自己去洗干净。”
脚部灼痛,裤子也脏了。林断拿着衣物准备干脆洗个澡。
热水倾洒而下,水流顺着凸起的脊椎一路蜿蜒。
林断低着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脸背,水汽润湿了他的眼睫,雾蒙蒙的。
仰起头,林断伸手抹了把脸,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声音很小。
“哥,好疼啊。”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林断脚步一顿,餐桌上放着盒药,是烫伤膏。
下午,不想学习,什么也不想干。林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
期间接了通电话,去外地的林宗泽打来,问林断吃了没有,钱够不够花。
挂断后,屋内静悄悄的。林断再无睡意,他从带来的行李箱里掏出个相册,趴在床上,一张一张看着里面的照片。
一张张翻看,似留恋似哀伤。
明明有千百种情绪辗转而过,林断却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看着。
旋风在那双眼睛的周围狂舞,眼底却是波澜不惊的风眼。
仿佛一趟漫长旅行的结束。合上相册,林断仰躺在床,心里涌起一股股的酸涩,他用力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了一口滚烫的热气。
之后的几天,两人依旧相对无言,非必要不交流,非必要眼神不接触。
日子就像冰山一样漂过——荒凉、苍白、似融不融似化不化。
林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本来就该如此,家里多了一个人而已,不会影响到他本来的生活轨迹。
他转着笔,盯着眼前订正完的试卷,听到厨房里叮铃哐啷的声音停下来的同时,心里开始默数。
“……3……2……”
“你吃面吗?”
“1。”
“啪”的一声,他放下笔,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