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雪，整季春 第1章 新序

夏末的蝉鸣拖着疲惫的尾音，阳光被香樟树茂密的枝叶筛过，在柏油路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空气里，暑气的余威与初秋试探性的清凉无声交锋。

苏瑾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看着江南清从车里拿出最后一个行李箱。

女孩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卫衣和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株孤立在晨雾中的小白杨。

周遭是喧闹的、洋溢着对大学新生活无限憧憬的人群，她的存在却像按下静音键，自成一方寂静的结界。

她们的父亲和母亲在上个月组建了新的家庭。而命运仿佛一个刻意的安排，让她作为哲学系新生，踏入了苏瑾任教的这所大学。

“都拿齐了？”苏瑾走上前，声音温和，如同她身上那件浅杏色真丝衬衫的质感，顺滑而熨帖。

她搭配着米白色的阔腿长裤，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整个人散发着与周围青春躁动格格不入的知性与从容。

“嗯。”江南清应了一声，单音节，没有任何装饰。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有些磨损的帆布鞋尖上，避免与苏瑾的目光直接接触。

苏瑾笑了笑，没有介意这份显而易见的疏离，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江南清手中那个看起来最沉的背包，“走吧，先去宿舍安顿，然后带你去报道，下午有新生班会。”

江南清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拒绝这种照顾，但苏瑾已经转身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她只好默默跟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掠过苏瑾随风微扬的衬衫下摆，和那头即便挽起也难掩柔顺光泽的长发。

这个名义上的“姐姐”，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类似于雪松混合着檀木的淡雅香气，在几次不得不共同出席的家庭聚餐上，这气息曾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过片刻。但这感觉太微妙，迅速被她归咎于错觉，并严密封存起来。

去宿舍的路不长，两人之间却仿佛横亘着无形的距离。

江南清本就是寡言的性子，面对这位并不熟悉、且身份特殊的“姐姐”，更是惜字如金。

苏瑾也并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偶尔指向路过的建筑，用她那把清润的嗓音做最简单的介绍：“这边是图书馆，藏书量不错。”“那边红顶的是艺术学院，他们那边养了几只猫，不怎么怕人，以后无聊可以去看看。”

听到“猫”字，江南清垂着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虽然脸上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清淡，但苏瑾走在侧前方，却仿佛背后长眼睛般，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她们到得早，其他三位室友还未现身。

江南清沉默地开始整理行李，动作井井有条，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刻板的独立。

她将书本按高矮顺序排列，衣物叠得棱角分明，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只是在她偶尔寻找某个特定物品，目光流露出片刻空茫时，才泄露出一丝这个年纪应有的、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稚气。

苏瑾倚靠在门边的书桌旁，安静地看着，没有贸然上前帮忙。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妹妹内心有一套自我保护的秩序，过分的热情与闯入，只会让她更加蜷缩。她只是在她需要时，默不作声地将散落的塑料袋移开，或是递过去一瓶拧开瓶盖的水。

整理好床铺，江南清光洁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苏瑾从手袋里拿出一包印着暗纹的纸巾，递过去，“擦擦，休息一下我们去报道。”

“谢谢。”江南清接过，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报道处在行政楼，人头攒动。苏瑾的出现，像一滴清水落入油锅，引起了细微的骚动。她显然在校内颇具知名度，不少路过的学生，尤其是年纪稍长些的研究生，都会停下脚步，恭敬或羞涩地喊一声“苏老师好”。

苏瑾微笑着颔首回应，态度温和却自带距离，那份优雅从容与周遭的忙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她们排到哲学系的报道队伍时，负责登记的老师抬头看到苏瑾，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笑道：“苏教授？您怎么亲自来了？”

苏瑾将江南清轻轻往前带了一步，语气平常：“李老师，麻烦一下，这是我妹妹江南清，来办理入学。”

“哦！好好好！江同学是吧？”李老师的目光立刻转向江南清，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好奇。

能让历史系那位以美貌与才华著称、且对学生界限分明的苏教授亲自陪同报道的“妹妹”，这关系显然不一般。

李老师一边熟练地办理手续，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女孩气质真冷，和苏教授站在一起，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冷如雪，倒是有种奇妙的和谐感。是表妹？还是……重组家庭？她压下八卦的心思，将材料递给江南清，笑容可掬：“手续都办好了，欢迎你啊，江同学！”

江南清接过材料，只是微微点头，低声道了句“谢谢老师”，便退到了苏瑾身后半步的位置，将那片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

她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下午的新生班会安排在人文楼的一间小教室。苏瑾把江南清送到教室门口，“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江南清抬眸看了她一眼，清澈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等待。

“怎么？”苏瑾微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逗弄，“怕我走了？答应过妈妈要看着你安顿好的。”

江南清迅速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推门进了教室，背影带着点仓促。

只是在她转身的刹那，苏瑾清晰地看到她白皙的耳廓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绯色。

班会时间不长，苏瑾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目光落在楼下草坪上几只慵懒假寐的猫身上。

对于这个突然介入生活的“妹妹”，她的感受是复杂的。父母重组家庭时，她已成年并在外工作多年，对江南清的印象，仅限于几次聚餐时，那个永远安静坐在角落、眼神清澈却壁垒森严的女孩。

如今近距离接触，那层坚冰般的清冷之下，似乎藏着些笨拙的、甚至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柔软，偶尔流露，便格外引人探究和怜爱。

教室门打开，新生们鱼贯而出。江南清依旧是最后一个，走到苏瑾面前，停下。

“结束了？”苏瑾站直身体。

“嗯。”

“感觉怎么样？辅导员和同学还好相处吗？”

“还行。”回答依旧简洁，听不出情绪。

“那走吧，”苏瑾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装着新生材料的文件袋，“带你去南区食堂，那里的糖醋排骨味道很好。”她没有问“你想吃什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温暖而确定的选择，像一种不动声色的引领。

去食堂的路上，穿过一片桂花林，花期未至，只有若有若无的、记忆里的甜香萦绕在鼻尖。

江南清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

“喜欢桂花？”苏瑾问。

江南清点了点头。

“再过半个月，这里香气会更浓。到时候可以收集一些，我做桂花糕给你吃。”苏瑾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像在许诺一个很近的、温暖的未来。

江南清倏地抬头看向苏瑾，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以及一丝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解读的期待。

姐姐……会做点心？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睑，掩饰性地应了一声：“……好。”声音比刚才软了一点点。

她的反应让苏瑾心情愈发愉悦。这个妹妹，果然很有趣，戳中了苏瑾想要逗弄的心思。

食堂里人声鼎沸。苏瑾让江南清找位置坐下，自己穿梭于几个窗口，很快端回了餐盘。

招牌的糖醋排骨，清炒时蔬，番茄炒蛋，还有两小碗冒着热气的冬瓜排骨汤。色泽诱人，搭配得当。

“尝尝看。”苏瑾将筷子递给她。

江南清夹起一块排骨，小心地咬了一口，酸甜的酱汁瞬间包裹味蕾，肉质酥软。她安静地吃着，速度却不慢。

“味道还好？”苏瑾问。

“嗯。”江南清点头，犹豫了片刻，像是克服了什么障碍，极轻地补充了两个字，“好吃。”

苏瑾笑了，将自己碗里的一块排骨也夹到她碗里，“喜欢就多吃点，你太瘦了。”

江南清看着碗里多出来的排骨，筷子停顿了一瞬，耳根那抹熟悉的红晕再次悄然蔓延。

她没有拒绝，只是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姐姐。”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主动叫“姐姐”。

声音很轻，带着生涩的试探，却像一颗小石子，在苏瑾的心湖上轻轻荡开了一圈涟漪。

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她发现，听这个清冷的妹妹叫姐姐，感觉意外地受用。

吃完饭，夕阳已将天空渲染成温暖的橘调。苏瑾送江南清回宿舍。

“我的电话和微信，存一下。”苏瑾拿出手机，两人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在学校有任何事，或者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我。我住教工宿舍区，离你不远。”

“好。”江南清认真地在手机通讯录里输入“苏瑾”两个字，想了想，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小小的月亮符号。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开学典礼别迟到。”苏瑾站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下，柔声叮嘱。暖色的光晕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嗯。”江南清站在台阶上，望着她。

晚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此刻映着夕阳的余晖，似乎比平时融化了许多，流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恋。

苏瑾朝她挥挥手，转身走入渐浓的暮色。

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那个白色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

见她回头，江南清像是被窥破了什么秘密，立刻慌乱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钻进了宿舍楼门。

那有点狼狈的背影，带着少女特有的羞赧，落在苏瑾眼里，让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忽然觉得，未来在这所校园里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个“妹妹”，或许会平添许多未曾预料的故事。

回到教工宿舍，苏瑾洗完澡，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窗边。

夜色已然铺满天空，远处学生宿舍区的灯火如星河落于人间。

她拿起手机，看到一个崭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只蜷缩着睡觉的白色小猫，微信名简单到近乎冷漠——“J.N.Q.”。

是南清。

苏瑾点了通过，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发去一条信息：“到宿舍了？”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复过来一个字：“嗯。”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带着生涩的、小心翼翼的关怀：“姐姐到了吗？”

看着这行字，苏瑾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那个女孩微微抿着唇、有些紧张等待回复的模样。她回复：“到了。早点休息。”

“好。姐姐也早点休息。”这次回复得快了一点。

苏瑾没有再回，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无月的夜空。

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廿几，月亮只是一弯极细的钩子，隐匿在深蓝的幕布之后。她想起一种古老的说法，在某些特殊的年份，农历会出现十三个满月，那多出来的一个，被称为“蓝月”，也有人称之为“闰月”……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的是，在另一扇窗后，江南清正抱着膝盖坐在新铺的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清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点开苏瑾的朋友圈，里面内容寥寥，偶尔是一些意境深远的风景照、几行简洁的读书笔记，或者转发学术会议的通知。

江南清一条条慢慢地、认真地往下翻阅，眼神专注，仿佛要通过这些零星的碎片，悄悄拼凑出那个如今已成为她姐姐的、温柔而遥远的女人的全部生活轨迹。

窗外，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微微闪烁。

原来每段要空一行啊，学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新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