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的院门多有些破败,这时木门吱呀,一片米白布料先落进季铭玉眼中。
大公子换了件衣裳,只着了件单薄里衣,手上还拿着一卷竹简。
那竹简看着也有些破旧,表面上都破了皮。
季铭玉本着主仆位份,从石椅上起身,刚要弯身礼拜。双手却被大公子单手搀住,那是一双极为冰凉的手。
大公子合眼闭目一会,像是做了思想准备似的,将那卷竹简递给了季铭玉。只凭双眼观测,那竹简并不厚,掂起来时却分外地有重量。
摊开时乍眼就可瞧见醒目的两个字:家规。
梁府的家规,大公子能拿这个递给季铭玉,也算是默许了义弟的身份。
“大公子,这家规......”
“方才见文春去找父亲,碰巧听到的,”大公子说话不温不热,如同一棵树站得笔直,“早早记住,好在府中过活。”
季铭玉收起那卷竹简,门外咋咋呼呼的声音来得很是时候。
二公子两条小短腿跑得快,没看着院门的门槛,鞋尖正正好顶住,三秒之内,就摔了个狗啃泥。
大公子默然转身,抬起一只手臂挡住脸。
季铭玉隐约看见大公子好像笑了,只是因为二公子出洋相?
“大哥,我知道你笑我,不用背过身!”二公子拍下尘土,脸上也沾上了些脏污,“你也就知道笑我,要是文羽摔倒了,你指不定多心疼呢!”
文羽便是那三公子,今年的生辰一过,他就要被梁大人送到仙山去,去拜个师父修仙。
大公子显然因为这句话不太高兴,季铭玉忙扯过话题,再次摊开竹简,扯着二公子过来看。“二公子,小的不识字,这里面好多字都不认识,你得了空可以教我么?”
小孩的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因为大公子的举动而生气,这会就已经正儿八经地教季铭玉认字了。
老奴才听着院里吵闹,上一秒推开门,下一秒又合上。
再又打开。
脸上的皱纹都被夹得开了花,他喉咙沙哑,季铭玉抬眼看他头发,睡得像是被狂风卷过。
比鸟窝还乱糟糟。
“哎呦!两位公子大驾光临小的这院子,是有什么活计催着我们做吗?”
老奴才说着话,身子朝季铭玉方向挪着,将他塞到身后去。
大公子不回话,二公子翻出藏在自己袖中的薄本,声音嘹亮地读出来。
“于元三年,五月初七,今日特将季铭玉认作梁府义子,位列第三子,从今日之后,府内下人称呼季铭玉皆改为三公子!”
老奴才浑浊的眼睛少见地有了清光,他嘴上嘟囔着哎呦哎呦,推出来被他塞到背后的季铭玉。
“早该如此早该如此!”老奴才声音含糊,季铭玉只听见了一点,来不及想太多,就被二公子拉走。
二公子力道颇重,像是蛮牛附体,季铭玉单薄的身子与其相比,简直是鸡蛋砸石头。
“方叔,我先过去!有空来找你!”
“哎!哎!”老奴才应着话。
季铭玉前脚踏过门槛,又回头,老奴才还是那副邋里邋遢的模样,但好似又有些不一样。
老奴才好像笑了?
看不清楚,大公子合上院门,同二公子告别后,回了自己屋子。
二公子挠着头,理好的发型早就散开,“咱们去找爹,给你搞间屋子,再配个丫鬟下人什么的。”
“不用了,没有也挺好的。”
“那不行,我说给就给!”
季铭玉拗不过,说实话他直到出了院门才反应过来自己变成了义子。
真神奇,亲爹还没死,义父就有了。
难不成是听了那仙道的话,叫他去登基?
义父,任务难度有点高。
季铭玉心中苦涩,这岂不是变成了帮着义父杀亲爹。
“铭玉,你想什么呢?脸上表情那么精彩,别想了,我找到好地方了!”
“二公子,慢些慢些!”
季铭玉想骂人,但是他骂不出来,双腿都要跑冒烟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跑得飞起来。
落日只留了一点还在地平线上,天色转黑。
跑了好久,面前是一座非常奢华的屋子,门匾上赫然写着:轻鸢阁。
不容季铭玉再考量,二公子双手用力推开两扇木门。屋内摆设整洁干净,即使无人居住也还是没落下一点灰尘。
季铭玉打心里觉得这个屋子不对劲,二公子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等季铭玉,直直进了屋。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季铭玉松了心,他抬脚。
“府里怎么有七皇子?”
往后退了一步,那声音又响起来。
“哎,七皇子,你来梁府做什么?”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音色很是生脆,应当正值花信年华。
季铭玉又想起了那名仙道的话,他曾经提过袁夫人。在府中两年之久,见过的女子只有丫鬟,从未见到这名袁夫人。
“敢问您可是袁夫人?”季铭玉刚要行礼,手上感受到了一股凉意,那是和大公子的手一样的冷意。
“是我,你居然认识我?”
“是,听一名仙道所说,”季铭玉环顾四周,仍不见这女生的身影,昏暗之下只有声音。
“我只是个魂,你看不见我的,能听见已经很不错了。”
“袁夫人,您为何......”
季铭玉身侧有隐隐冷风,袁夫人站到了他身旁。
“没什么,前些年大鱼大肉吃坏了身子,没救过来罢了, ”袁夫人把自己的死亡说得极其地自然,好似茶余饭后的闲聊。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梁府?”
季铭玉沉默着,他正踌躇着该从哪说起,圣旨颁发之前还是之后?袁夫人是何时死去的?
不管了,随便说吧!
“国师卜卦说,当断则断,我......父皇就下旨叫我们这些皇子和公主们离开皇宫,我母妃早些年病逝,我无处可去,梁大人收养了我,”季铭玉说得非常富有感情,从仙道话中提到,袁夫人好像不喜梁大人私藏皇子,那他自己说出来呢?
“这样啊,想不到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你母妃在的时候我还逗过你呢!”
季铭玉不吭声,他完全没有印象。
“二公子呢?”
已经进屋里这么久了,再怎么说也该出来了。
“不用在意,我是他娘,还能害了他不成?”
“袁夫人,我斗胆问一下,您的灵魂为何还在这?”
季铭玉好久没听到回音,身边的冷空气倒是又再降了些。
“唉,和你说也无妨,”季铭玉等了会,“大约是永元一年,那时你刚出生,你母妃就邀请我们一起进宫祝贺。排面是真的大,好些世家的女眷都来了,皇上也给你布置了最好的东西,我屋里还有呢,说是为了庆祝七皇子出生,送给我们的一些小玩意,你感兴趣可以进去瞧瞧看。”
“那是给您的东西,”季铭玉按捺住心中想去看的**,继续追着:“那您......是因何去世?”
“我不是说了?大鱼大肉,你是怀疑我在你母妃举办的宴会上去世的?”
“不不,怎么会。”
“永元八年,我那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想吃东西,吃多了又没消化好,通俗点说就是撑死了。”袁夫人停顿了会,又开始滔滔不绝:“人死就要转世投胎,这个我知道。只不过那时有个仙道来梁府,说我命里不该早逝,即使下去了也没有鬼差收我,这才叫我可以以灵魂的模样在这里待着,那仙道还说,文羽身上极富潜力,未来还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即使看不到表情,季铭玉也能想象到袁夫人此刻的神态。
自己的孩子得了仙道的肯定,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不过好像远在几年之前,这朝代就不受皇权控制了。
每个人都想着得道成仙,皇位会变,万一自己是下一个长生的人,皇位也不是坐不到。
“不过你能听见我的声音,说明你也是有修仙天赋的,文羽去拜师的时候,你可以和我夫郎说一声,也将你带过去,你母妃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只是凑巧罢了,怎么能再麻烦梁大人?”
京城能听到灵魂说话的不止季铭玉一个,譬如城东药店的老板,他原本不会抓药看病,但传言他身边有个来自中医世家的灵魂,在那老板看病时候,就告诉老板该抓什么药;譬如城后树林里住着的野小孩,听闻她有个鬼妈妈,那妈妈会给她做好饭,会在夜晚降临时在门口等那野小孩回家。
如此类,不光京城,在外城也有许多。
“麻烦什么,既然有可能,就要去抓取,往后再想去,可没有这时机灵了!”
“铭玉!别愣着了!进来呀!”周身冷意都散去,二公子开着木窗和铭玉打招呼。
季铭玉感觉到自己腰上有力道推着自己前进,放下心中顾虑,顺着那道力走入屋内。
进了屋内才真切地看到了装饰布局,空间利用率达到最佳,多而不杂,满而不乱。
“二公子,你可知这是谁屋子?”季铭玉见二公子来这里十分随意,一点都不把这里当作避讳,一般屋内死了人,不该是避而远之?
“我娘的啊,我知道,但是她已经不在了,人要向前看,她走了,这屋子就要给需要的人,不是吗?”
“是是,说得倒也没错。”
“你之后就住这里吧,缺什么可以去账房写单子购置,我先走了,好晚了。”
屋外已经全黑,月光也暗淡,二公子一鼓作气跑得飞快。
季铭玉心想着:不怕鬼但怕黑啊。
点了油灯,屋内多了些光亮。书柜上有一东西在闪着光,季铭玉走上前,拿在手中端详。
是一支制法精细的发钗,顶部缀着一颗橘黄琥珀,借由着烛灯,闪闪发光。
“这就是皇上送给我们的小玩意,喜欢你就拿着用吧,本来也是为了庆祝你出生的,”袁夫人冷不丁吱声,很显然地把季铭玉吓着了,捋了一口气。
“吓着了?很抱歉,你快睡吧,小孩子要多睡觉长个子,”季铭玉腰上又有了被一双手摸着的感觉,“太瘦了。”
“我占了您屋子,您要去哪?”
“我屋子可大着呢,我去另一个屋睡。”
季铭玉还想再问一句:灵魂还需要睡觉吗?
还是没问出口,草草洗漱,脱下衣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