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煅烧略带刺激的烟熏,像细密的绒毛,随着空气钻进乐栗的鼻腔,肆无忌惮游遍她的全身。
她趴在市中医院惨白的病床上,那张脸比熏发黄的枕套还白上几分,想起身,可背上火烧似的刺疼,不用看也知道,全是拔火罐留下的圆形红块。
这种鲜红的圆形痕迹,从前都是出现在她的奖状上,右下角,镇上、市级、省级,一路往上,最后落在她的学位证上,还有结婚证合照的钢印上。
现在,满满当当的两排,“盖”在她瘦出清晰脊椎的背上。
“哒哒哒!”
高跟鞋磕碰瓷砖,在病房门口的地板上快速跑出一段儿。
“阿淮啊,你可算来了!”邬红梅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针扎穿耳膜和心脏,“当时我就让你别娶这种穷乡僻壤的姑娘进门,你不信,偏跟我和你爸说什么,农村姑娘好吃苦耐劳、善良淳朴,永远不会觊觎咱们的家产,会照顾全家老小。这下好了,你看看她,在家带俩孩子都能带出病来!”
“妈,怎么就你一个,大宝二宝呢?”
“我让产科的护士帮忙看着,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你媳妇儿这亲妈连个护士都不抵,人家带孩子比她好千万倍,她还标榜什么名牌大学毕业,我看纯属就是个废物!这是她的病历单你瞧瞧,重度抑郁、双向情感障碍,说出去不是给咱们老江家丢人么?我早让你婚前做个全面检查,别什么神经病都往家里带,有事儿没事儿搁家里哭,你爸这段时间丢了几个大单子,我看就是被她给哭没的,真是丧门星。”
江淮就着他妈的手,胡乱看了一眼病例单,甚至都没有要伸手拿过来的意思,“那你带她来中医看什么?又拔火罐?”
“哎呀中医好,我朋友都看中医。她都这样了,当然要带她上最好的医院,多花几个钱,免得说我们江家薄待她。”
江淮推门,“我进去看看。”
乐栗努力侧过脸,将咸涩的眼泪擦在晕湿的枕套上,她闭着眼,努力压下喉头腥热的哽咽,想着江淮或许会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可江淮就直挺挺地站在床尾,双手插兜,语气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点儿自以为是的幽默,“乐乐,醒了没有,再不起大宝二宝就认小护士做妈了,你不去看看?”
乐栗已经疼到麻木了,可眼泪像海水,总也流不干,江淮这一击,彻底让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邬红梅深深叹了口气,“乐乐,不是我说话难听,你这种病传出去要毁我们江家名声的。你说你嫁到我们江家,一跃龙门成豪门儿媳,别说吃穿出门都有人接送,这种生活你从前想都不敢想吧,咱们家啥也不缺,就让你在家带带孩子,可你这三天两头的,到底是要闹什么?”
我没闹,才三个字,就比婴儿学语喊妈妈多一个字,可乐栗张了张嘴,愣是没能为自己辩解出口。
母子俩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乐栗,边叹气边不耐烦地走动,邬红梅把病例单搓得“嘎吱”响,最后甚至两把撕掉扔进垃圾桶。
江淮接了个电话,三言两语挂掉,“妈,你守着我有事先走。”
邬红梅赶紧一把拉住儿子,下意识提高了音量,“这都几点了,大宝的作业还没做呢,现在小学生的教材可难了,她这个名校毕业的妈不教,你个当爸的教,总不能指望我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再说了,这一天天谁还没个急事儿,我们舞蹈队老师今天教新动作,我手机都被你李阿姨几个打爆了,我不急么?不还搁这儿守着你的好媳妇儿。”
江淮烦躁地抹了把脸,眼睛盯着病床上凸起的那一小团,手指着,将所有怨气撒出来,“乐栗,我最后说一次,没死就快点给我起来!你一个当妈的,孩子带不好,还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是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全家就你一个闲人?我爸一把年纪还在应酬谈生意,我妈操劳一辈子年纪大了,不说有了儿媳享享清福,也不至于每天都要操心你个年轻力壮的。我是男人,以后要撑起这个家,我有我的社交和关系要打点,我娶你时就知道你娘家没人,也不指望你当个贤内助,但能不能别总是拖后腿?!”
乐栗努力翻了个身,睁开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床前的这对母子,他们的样子如此陌生,似乎从提亲,江淮父母不愿进她舅的家门,让司机把一堆东西直接堆门口起,就决定会有这样一天。
乐栗痛苦,她当时究竟被多厚的猪油蒙了心,才会看不出来那种深深嫌弃下的鄙视链,根本不是她单薄的血肉之躯可以轻易撼动的。
现在,猪油被日复一日的婚后生活洗刷干净了,她的心甚至被刷得血迹斑斑,她曾经受荷尔蒙欺骗,对江淮带有的滤镜彻底消失,此时,她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愤怒、不耐烦和厌弃。
还有邬红梅那一脸的得意,似乎又在这场媳妇儿和老妈掉河里的老掉牙问题里,大获全胜,全方位碾压了她,现在正用看鞋底烂泥一样不加掩饰的眼神,鄙夷不屑地看着她。
“郁抑症就是书读多了,一个人没事做,整天胡思乱想给惹出来的毛病,像我们这种读书少的,喜欢交朋友的就得不了你这种怪病。”邬红梅边说边观察她儿子的反应,见他儿子一言不发,她更加喋喋不休,“要我说,你就每天领着孩子多出门走动走动,多交点朋友,多跟别人学习取经,书本知识教不了你相夫教子,你得自己多琢磨。我们家江淮在云城是个有头有脸的,多少优秀的家世相当的好姑娘等着嫁,你也是祖上积德才捡了这天大的便宜,咋就不知道珍惜呢?”
疼怕是会转移,从后背像烙铁似的,烫进内腑,心肝脾肾肺一起火辣辣的烧着疼,乐栗浑身冒冷汗,四肢无意识发着颤。
可邬红梅的话,像泄闸的洪水,奔涌而出,最后甚至说到让乐栗要实在适应不了豪门的生活,干脆离了婚回老家去,找个老家的汉子种地,说是多劳动就不会得精神病。
乐栗曾是新闻系的高材生,深知文字、语言的力量,它可以让逆境里的行者死灰复燃,也可以将鲜活的生命连根拔起。
重度抑郁最终会影响到人的身体机能,她已经到了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的地步,躺病床上,像只被拔了毛的鸡,邬红梅的长篇大论是滚烫的沸水,已经漫过她的眼耳口鼻,最终盖上锅盖,将她溺死在这密不透风的指摘、谩骂和羞辱里。
无边黑暗像天幕落下,崩到极致的神经是弦,一根根断掉,乐栗的身体最终失去活性,慢慢冷却、僵硬,在寒冷的黑暗里,无尽下沉。
要是人生可以重来,她绝对不会再选这条路走!
……
“乐乐醒醒,你学校到了,舅舅的车进不去,咱们找个地方先停。”
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恍如隔世。
“乐乐,你快起来看,你们学校可真大啊,还有立牌,真气派!”
乐栗再次睁眼,不是医院冰冷的天花板,没有那对母子,是干净敞亮的挡风玻璃,中午的阳光漫进来包裹着她,身上不冷,相反暖得发汗粘黏。转头,是舅舅余向阳那张被老家泥土染成红褐色的,饱经风霜又明媚灿烂的劳动人民的笑脸。
“舅舅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家乐乐这么优秀,竟然能考进这么好的大学,舅舅在新闻联播上看了,说能进这里的,都是咱们国家的骨干精英,将来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
余向阳开心地说完,转眼看见乐栗满脸泪水,慌张地伸手去擦,“哎哟!咋啦,我家乐乐咋啦?”
是舅舅的手,只有他长满茧子的手摸着才这么疼,这么扎人。
乐栗试着抬手,身子可控,她紧紧抓住余向阳想起有茧子要缩回去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脸上,疼代表真实,常年割草的手有一股子融进血肉的涩苦味儿,是这双手养大一茬茬温顺的小牛,供她上学。
真是舅舅!
乐栗张了张嘴,一句哽咽的“舅舅”总算顺利地喊了出来。
“舅舅,舅舅!舅……”
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她一连喊了好几声!
“哎,在呢,乐乐?”余向阳吓坏了,另一手赶紧摸索着去找纸,昨晚检查车的时候放了一大卷在车厢抽屉里,被他乱糟糟地扯出来,给乐栗擦脸,“别哭,大好的日子哭啥?是不是舍不得舅舅呀,这有啥舍不得,看你这么出息,你舅我做梦都要笑醒。”
说着笑的话,余向阳的眼眶却红了。他花白的头发、满是褶子的脸,和茧子堆叠的厚实手掌,还有粗粝又传递热情的声音……
一样样传进乐栗的五感,像激活细胞的能量,让乐栗一点点反应过来,这不是某个午夜啼哭醒来,意难平的梦。
竟然是真的,她重生了,回到了舅舅开着破旧面包车送她去大学报道的那天!
她身上穿的,是她舅买毛线托村里巧手婆娘打的花毛衣,脚上是一双城里买的新皮鞋,皮子硬有点儿夹脚,可这是真的!
她唯一的亲人,舅舅余向阳还活着,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她现在才18岁!
一切,重来了!
重生的喜悦,像正午的阳光,把她前世腐朽的阴霾一点点蒸干。
“你这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唱大戏呢?”
乐栗解开安全带,够过去重重抱住了余向阳,余向阳虽有些发蒙,可大手下意识护住侄女稚嫩的肩膀,摸着她的脑袋低声哄,“多大的姑娘了,还哭闹,乖不哭了啊。”
“舅……”乐栗呢喃着,泪腺里淤堵多年的血泪苦涩倾倒而出,直到流出甜,“舅,我饿了。”
“吃啥?舅给你买!”
乐栗抬手指着马路对面,外面遮阳布底下都坐满人的铺子,“要吃那家的羊肉米线,加冒!”
“走!吃,加。”余向阳拍拍她的肩,扯断一节纸,给她擦掉眼泪,笑着转身打开车门下去,使劲儿关上那扇不太听话的车门。
乐栗走过来,看见她舅破洞的帆布鞋,眼眶一瞬间又湿润了,可她忍着没哭,笑着上前抱住她舅的胳膊,一起往对面的店铺走。
今儿,余向阳是真高兴,看见什么都笑,“这地方好啊,出门就有得吃,要是学校食堂饭菜不好,你就出来买,我看人挺多的,应该好吃。你的奖学金,我给你存了,卡放你书包里,你自己到寝室要收好,出门在外别总省钱,该花得花……”
前世听着舅舅说这些话,乐栗一个劲儿抹眼泪,被看见还死不承认。这一世,她不哭了,眼泪干了,她笑。
走到门口,余向阳观察两眼,拍着乐栗的手,“你等着,舅舅去买。”
乐栗拉住余向阳,将人带到一张刚走俩人的桌边,让她舅坐下,“舅,您等着我去买,我要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你回去才能放心。”
余向阳听着乐栗的话,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温柔了,“乐乐长大了。”
乐栗走到收银台那边排队,抬眼看见她舅放心不下,一直看着她,她冲着她舅露出多年以后,第一个明艳的笑。
舅,这一世,换我来好好照顾你,努力让咱们过好日子。
这一世,我有你这一个亲人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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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