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雾都的甜蜜窗口 第2章 书房里的策略

伦敦的夜幕为格洛斯特街披上了一层深蓝色的绒毯，各家各户的窗口依次亮起温暖的灯火。米勒家书房里的壁炉，也燃起了比早餐室更旺、更正式的火焰，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四壁高耸的书架上那些皮质封面的厚重典籍。

亚瑟·米勒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就着一盏绿玻璃罩的黄铜台灯的光线，阅读着一份关于殖民地谷物进口关税的报告。他年近五十，鬓角已染上些许霜白，面容严肃，线条刚硬，是那种习惯于用数据和条文构建世界秩序的人。但当他偶尔抬头，目光掠过壁炉上方悬挂的家庭肖像画时，那严肃的嘴角便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阅读。

“请进。”

西奥多推门而入，他已换下了清晨那件沾着面粉的围裙，穿着一件干净挺括的白衬衫，深色的羊毛背心，头发也仔细梳理过。他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牛皮本子，但里面一些散页被重新整理过，用一只金属夹子整齐地夹好。

“爸爸，打扰您一会儿，可以吗？”西奥多的声音在书房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亚瑟放下文件，取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关于早餐时你和你母亲讨论的那件事？”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询问一项普通的公务。

“是的，爸爸。”西奥多走到书桌前，没有贸然坐下，而是将手中的本子双手递了过去，“我做了一份更详细的计划书。我想，或许您愿意看看。”

亚瑟挑了挑眉，接过本子。他原本预期会看到一些少年人的涂鸦或是热情洋溢却空洞的文字，但指尖传来的纸张触感和映入眼帘的、用尺规和钢笔精心绘制的图表，让他立刻改变了随意的态度。他重新戴上了眼镜。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壁炉的火苗声、时钟的滴答声，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亚瑟看得很慢，很仔细。他跳过那些诱人的甜品水彩画，直接聚焦于西奥多后来补充的财务预算表、物料清单和用工整字迹写下的风险分析与应对策略。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西奥多：“启动成本的估算依据是什么？你如何确保木匠和玻璃匠的报价没有水分？”

西奥多心中一定，父亲进入了“审核模式”，这正是他期待的。“成本是根据市场价格和史密斯先生（他们的邻居，一位建筑商）闲聊时提到的行业惯例估算的。实际执行时，我会获取至少三份报价进行比较。母亲也答应会协助我核对账目。”

“嗯。”亚瑟不置可否，手指点向另一处，“那么，‘预计日均销量’这个数字？过于乐观是商业计划的大忌。”

“这是基于我们对街哈德森太太家茶室的客流量，以及我们产品独特性的保守估算。我甚至考虑了恶劣天气导致的客流减少，设定了下限。”西奥多应答流畅，他早已预演过这些问题。

亚瑟身体向后，靠在高背椅上，双手指尖相对，形成了一个塔尖。这是他思考难题时的习惯动作。“西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上了属于父亲的情感重量，使用昵称显得更加语重心长，“我承认，你的计划书……超乎我的预期。它显示了你出色的规划能力和务实态度。这些品质，无论你将来是成为律师还是进入政界，都是极其宝贵的。”

他话锋一转，核心的担忧浮出水面：“但是，你是否真正思考过‘体面’的含义？一个绅士的价值，在于他的学识、他对社会的贡献，以及他所处的阶层。终日与面粉、糖霜为伍，周旋于琐碎的银钱交易，这……这并非我对长子的期望。我希望你拥有的，是书房里的尊严，而非厨房里的烟火气。”

来了。这是观念的根本冲突，不是靠数据能完全解决的。

西奥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叛逆，只有真诚的理解与阐释。

“爸爸，我完全同意您关于‘价值’和‘贡献’的看法。”他先肯定了父亲的核心价值观，然后才温和地抛出自己的观点，“您研究货运政策，是为了让货物——无论是粮食、棉花还是煤炭——能够更高效、更低成本地流通，最终让成千上万的普通人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面包、穿上衣服。您的工作，是在宏观的层面，为整个社会创造福祉和秩序。这非常伟大。”

他停顿了一下，让父亲消化这句话里的敬意，然后继续说道：“而我想做的，或许可以理解为，在一种非常微小的尺度上，实践类似的道理。我想用我的技能，制造一种‘甜蜜的货物’，直接送达我们格洛斯特街，乃至帕丁顿区的邻居们手中。它或许不像面包那样是生存的必需品，但它能抚慰疲惫，庆祝喜悦，连接情感。法律维护公正，医药治愈身体，而一份恰到好处的美味，或许能温暖人心。”

“爸爸，用双手和智慧，为身边的人创造实实在在的快乐和美好，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尊严。这种尊严，并非只能存在于书房之中。”

亚瑟·米勒沉默了。书房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轮廓。他再次看向那份计划书，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儿子所描述的那个场景：邻居们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那个“甜蜜窗口”，整个社区因为一家小店而增添了几分暖意。这与他所追求的、通过政策实现的“社会改善”，在底层逻辑上，竟有某种奇妙的相通之处。

西奥多趁热打铁，打出了最后一张，也是最具温情的一张牌。“妈妈已经答应帮我管理账目，阿尔菲可以跟着妈妈学习记账，顺便帮我清点库存，莉莉可以负责用她画的画来装饰点心包装。如果我们将来生意真的很好，需要送货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一个可靠的街坊少年来帮忙。”

听到妻子和另外两个孩子也被纳入这个计划，亚瑟的眼神彻底软化了下来。他长久地凝视着西奥多，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儿子体内那颗成熟、有担当且充满温情的心。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寂静的街道。几分钟后，他转过身，脸上依然是那种惯常的严肃表情，但眼神深处，已经有了决断。

“好吧，西奥。”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再次使用昵称，标志着情感的接纳，“我仍然认为，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是一个人立足社会的基础。所以，这是我的条件：第一，你的学业，绝不能有任何松懈。这是底线，没有商量余地。”

西奥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亚瑟继续说道，“我同意你进行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试验期。在此期间，你可以按照你的计划，将客厅改造为店铺，但营业时间需与你母亲商议，不得影响家庭正常生活和你的学习。”

西奥多几乎要欢呼出来，但他强忍住了，因为他知道父亲还有下文。

“最后，”亚瑟走回书桌，手指在那份计划书上点了点，“既然你把它当作一项严肃的事业，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帮助你。我会为你写几封介绍信，给我认识的几位可靠的食品原料供应商。在保证品质的前提下，你应该能获得更公道的价格。商业，不仅仅是创意，供应链才是血脉。”

这出乎意料的支持，让西奥多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父亲没有简单地表示同意，而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运用他的资源和识见——加入了儿子的梦想。这比任何口头上的鼓励都更有力，更珍贵。

“谢谢您！爸爸！我保证，绝不会让您失望！” 西奥多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亚瑟·米勒微微颔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份关于谷物关税的报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去吧，不早了。具体细节，明天再和你母亲详细商量。”

当西奥多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后，亚瑟·米勒并没有立刻继续阅读。他再次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严肃的嘴角，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鲜少示人、却充满暖意的微笑。

而在书房门外，一直紧张等候的母亲艾琳和弟妹还有女佣汉娜，看到西奥多脸上那如同朝阳般灿烂的笑容时，立刻明白了一切。阿尔菲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莉莉则跳起来抱住了西奥多的腰。

格洛斯特街9号的未来，就这样在书房雪茄的淡淡余味与厨房飘来的残余甜香中，被温柔而坚定地改写了。西奥多的甜蜜革命，赢得了它最关键的一场战役，而胜利的果实，是属于整个米勒家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