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略显简陋的领奖台上,炫目的镁光灯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的眼神也下意识地躲避着,不敢对上摄像机后那些大人们的目光。
他们能通过摄像机捕捉着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而我却甚至无法透过摄像机看到他们的脸,这委实太不公平。
胸前挂着的"XXX作文大赛"奖章沉甸甸的,像一枚不属于我的月亮。
是我从念念那里偷来的。
他们递给我一个奖状样式的证书,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清楚每个字,他们就让我打开证书对着摄像头,这该死的只能被人推着走、行尸走肉似的无所适从。
我握着奖状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我身前,是个身着笔挺西装的男主持人,梳着牛舔过一样的发型,正对着演讲稿上那些关于“文学”“理想”“青春”“未来”似的字句抑扬顿挫。我下意识地把目光从他的后脑勺上移开,落在了他的皮鞋上,只见他此刻正摆着不明显的丁字步,从后面看,竟也和我一样,有些拘谨。
"请问您创作《盛满月光的洞》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沙龙会上,记者的话筒戳到面前。
“嗯......”
我不擅长这种抛头露面的事,面对这样官方化的问题,一时间更是局促不安,手心不断冒出冷汗。但我想,结合我的获奖作品,我此刻应该扮演一个沉默寡言却内心满是汹涌情感、心思细腻的青春忧郁美少女形象。
"是青春吧。"
我扬起不知道是否外人看起来刻意为之的微笑,
"大概是属于两个少女之间纯粹的情感流动,那种微妙的情感仅仅发生在一个狭小的环境里。舞台太小了,就只能亦步亦趋地在小环境下作出动作,所以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眨眼、呼吸,仅仅是这样,都能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一种妙不可言的化学反应。"
我用余光瞥见观众席里的几个评委微微点头,还不时用手掩着嘴,对我评头论足。我的心里又开始没了底,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是不是露出来破绽。
“很多感情,或者是心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准确表达,所以干脆就只记下那种感觉,至于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我强装镇定地笑着说道。
说完后,我点了点头,看向记者,示意已经回答完毕。
台下随即响起了一阵掌声,可这掌声在我听来,却仿佛是360度的摄像头。
我有些害怕这个访谈的画面会被拍摄下来,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念念看到。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把那个夏夜的记忆撕成碎片,蘸着念念的真诚当墨水,把自己的一切坏心思精心包装成"对人性的洞察"、“对青春的感悟”这种狗屁不通的话。
有个评委称赞这是 “Z 世代的文学特色”,我根本就听不懂这是个什么词,又是哪些文学家拍拍脑袋造出来的。
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让读者拍手叫好的段落,那些鬼斧神工的描写,不过是将我当时的所思所想换了种修辞方式罢了,而我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念念带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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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送通知书寄来的那天,妈妈也早就回家了。
她难得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红烧排骨,但出乎意料地难吃,甚至连卖相也十分糟糕,她放了切得很细的海带,让我想起淋浴间里下水槽我们两个人团在一起的头发,我不扔她也不扔,没有一个人主动承担扔掉它的责任。
我看着铁锅里飘起的油腻腻的汤汁,连筷子都不想动一下。
我撂下筷子,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只是淡淡地说事情比较复杂,办的时间长了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我前阵子参加的物理竞赛落榜了。本以为会迎来她的一顿暴怒,可她只是轻描淡写地 “哦” 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夹菜吃菜,仿佛压根没竞赛这回事一样。
这就让我捉摸不透了,我当年之所以走竞赛就是因为她。
当时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参加竞赛比起高考更容易出人头地,而河北本就是物理竞赛强省,她没多久便毫不犹豫地砸了小十来万给我找专门老师辅导,当然,在老师和我打招呼前她都没征询过我的意见。
竞赛这条路以及花出去的十来万无形中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每次我考得不好,回到家,她就把筷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摔,没什么动静,但不威自怒。然后我就吓得再也不敢动筷子。
我们每天除了吃饭没有其他相处机会,我说过的,我们每一个人主动,小的时候我主动过,但是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病了,冷冷地给我喂药,要交钱了;冷冷地把钱数出来给我;要开家长会了,冷冷地嗯一声。我总是觉得我们只是血缘关系上的公司与职员罢了,我为我当年剪下的那根脐带打一辈子工。
饭桌上,除了成绩我们几乎没有其他话题。她对我的成绩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非要形容,那就是已经着了魔。尽管在我们这个以重工业为主的没落城市里所有人都向往高学历体面活,但像她这样极端的人还真是少见,好像我生下来后她就和老天爷签了什么对赌协议似的。
为了给我补课,这两年她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二十万,我爸的抚恤金都快被花光了,所以我和她只好都怀着一种不成功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沉重心情,被迫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这次意外得了文学奖保送的机会,我本以为她会非常开心,毕竟这也是出人头地的一种方式,而且她向来只看重结果,不在乎过程和手段,对我,她仅此而已。可看着她此刻的表现,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突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她的世界里变得无足轻重。这本来是没什么的,但说到底也只有她的世界才有我的一个小小位置罢了,尽管我是靠一根脐带得来的这个位置。
但很快,我又对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感到无语。
她对我除了生养之恩,再没有其他多余的爱。我在这个家里的角色和厨房那个晒得发□□箱差不多,是可有可无的摆设,也是她满足自己的工具,我又何必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多此一举的难过呢?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想起那些为了物理竞赛熬夜苦读的晚上想起黑夜里自己打着手电走过的铺满小石子的铁轨,于是心绪变得坦荡了一些。
说起来,文学多好啊,不用刷题,不用考试,不会上了考场连题目都看不懂,只要会编一些无病呻吟的故事再洋洋洒洒地写下来就能获得无数鲜花掌声。
物理学可做不到这些,就算耗尽一辈子心血又运气爆棚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过去一两个月又能被几个人记住和传颂?
我没再理会她,只是用筷子夹了夹红烧排骨旁边的一碟榨菜丝,就着馒头默默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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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伊非从入学就展现出了作家天赋,你们平时也不怎么关注她的月考试卷,语文老师跟我说了,伊非每次作文都写得非常棒。下次把她的试卷打印出来,大家也多学习学习。”
班主任在班会上让我分享写作经验。
我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博尔赫斯和伍尔夫,装作一副忧郁文学青年的样子。然而我其实连《小径分岔的花园》都没读完,甚至在昨天之前,我连《到灯塔去》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还以为是什么红色激情岁月史书,写几十年征程路的。我的书架上只有成百本男科医院的宣传小册子,唯一一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是防弹少年团的写真集,二手海鲜市场淘的。
“我觉得意识流的写作方式,就是通过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回忆、联想等,将时间与空间进行自由的交织与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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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躺在床上,掏出手机给念念分享这个好消息。
自从上次那场视频通话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我了。
她没换头像。以前她都是喜欢过几天就换一个,甚至有时候一周能换七个。
我捧着手机,把它贴在胸口。
我就躺在那里静静等着念念的回复,理智告诉我我该去干点别的,类似什么看书做题这种有意义的事,但知易行难,如果她不回复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空下来的时间该做些什么。
没过多久,念念终于发来消息:
“恭喜!我就知道你最厉害啦!”
我盯着屏幕上的对话框,手指悬在九字键盘上。
我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我多想说我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偷,那些被赞誉的句子,那些看起来天马行空的比喻,不过都是一行一行计算好的情感公式罢了。我是小偷,在念念身上偷走了美好的东西,还故弄玄虚大夸奇谈。
但我最后只回复了一个 “亲亲” 的动漫表情,然后转头把证书扔进了装旧物的曲奇饼干铁盒里。
我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她这几天去干什么了。
她没立即回我,我有些慌乱。
过了一会儿,她的消息发过来。
她说她妈妈上个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