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信步的眼底似有什么情愫在无声翻涌,藏在作训服里的手臂瞬间绷直。半晌,他敛眸,兜里的手机被拎了出来。
随着他低头,下颌往内收,显出了凌厉的线条,他说:“我扫你。”
奥黛没有自己加过人,直接把手机递了过去,任他操作。
很快,手机被放回到她的掌心,页面上的联系人又多了一个。
回到了宾馆房间以后,奥黛盯着微信的界面看了好一会儿。
与她微信自带的灰色头像不同的是,黎信步的头像是张照片。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明亮的星子,远处的城堡式建筑在树林中若影若现,露出了一点尖塔的黑色剪影。
莫名的,她看着有些眼熟。
奥黛洗了个澡,擦着头发走出来时,看见黑暗的房间里,手机因消息提醒不断振动着,在墙角散发着幽蓝色的光。
拾起一看,队员们的消息一条顶上一条。大多是一些招呼和问候,有英文也有方块字,不过方块字她看不懂就是了。
长长的指甲往下滑动着屏幕,各类消息一条条跳出,把那张夜空头像冲到了最下方。
身上传来了些许痛意,奥黛意识到已经天亮了,黎明把夜幕也冲到了最下方。
夜幕寂寥得像是从没有来过一样。
这时,奥黛收到了管家艾克关于蔷薇戒指的汇报邮件,她立刻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作为管家,艾克为海尔珀林家族兢兢业业工作了五百年以上,目前正留在永夜岛为管理家族事务。对于海尔珀林,这位老管家想必比奥黛还要更为熟悉。
接到奥黛的电话,艾克默默在心里算着时差,声音有些着急:“女爵,您那边不是已经天亮了吗?不如先去睡觉吧。”
奥黛说:“你已经找到了摘取戒指的办法?”
“是的,我是在伊芙琳女爵的藏书里看到的,想要取下蔷薇戒指,一共有三种方法。”
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艾克加快了语速:“那我就长话短说了——第一种,佩戴人身死以后,戒指会自然脱落。第二种,砍断佩戴人的手指,浸泡在露娜宫的血河里七天。第三,让佩戴人全神贯注地默念咒语。”
“什么咒语?”
“非常简单,女爵。只要让佩戴人用母语对您说十遍‘我讨厌你’就可以了——上面记载,念这串咒语时需要出自真心。”
“这么简单?”
“是的。”
奥黛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艾克旁敲侧击地问道:“您是把戒指送给什么人了吗?是人类?还是吸血鬼?”原本平和沉稳的声音逐渐变得兴奋:“有计划要筹办婚礼吗?预备在星城举办还是永夜岛?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艾琳完全不跟我说——”
太吵。
奥黛挂了电话。
说十遍“我讨厌你”,对他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正想着,一声振动,他的消息顶到了最上方。
点进去一看,是一句语音,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了过来。
【黎信步:早安,天亮了''】
奥黛回复起了她的第一条消息。
【奥黛:天亮是什么样子的?"】
她总能记起来小时候和父亲在花园的场景。
看见父亲总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她问他在等什么?
他说在等天亮。
她问,天亮好吗?
这时,那只戴着蔷薇戒指的冰凉的手,会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脸颊,闭上眼睛笑了。
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父亲说。
可惜一百年前,奥黛差一点,就能亲眼见证到他说的好。
又是一声振动,这回黎信步直接发来照片。
点开照片一看,右上角,一束阳光穿透密织的香樟树翠冠,自上而下倾泻而出,照在公交车后、早点摊贩旁、路过的行人的身上,外侧的枝叶也被缀上了金光,枝叶交叠处投射下斑驳的光影。
富有生命力的光芒溢满了手机屏幕。
黎信步发来语音:【该睡觉了,女爵。''】
奥黛翻了个身,放大照片,总觉得周围景象有些熟悉,像是在特族局附近。
【奥黛:你回星城了?"】
【黎信步:有个会要开。睡吧,晚上我来接你。"】
奥黛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走入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依然一片漆黑,隔着几层楼,她已经嗅到了黎信步的气息。
不紧不慢地走下楼,黎信步的车果然已经停在楼下了。
上了车,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已经找到摘戒指的方法了,需要念咒语。”
“什么咒语?”
“我讨厌你。”
车刚开出去半米就停下了,黎信步握住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他问:“为什么?”
奥黛冷不防往前一栽,瞪他一眼:“这四个字是咒语。”
黎信步:“……”
“真情实感对着我说十遍,戒指就能摘下来了。”
汽车再次启动,黎信步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冷峻:“还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奥黛别开头,望向窗外,重复了一遍:“没有。”
车外的景致沉默地一晃而过,人声、车流声都隔绝在了这方寸的空间外。车内很安静,静得只有黎信步不安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是一种被刻意调整过后的绵长与和缓。
“这个咒语很困难么?”奥黛有些费解。
“就像这样——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只要说十遍就好了。”
“奥黛。”等红绿灯的间隙,黎信步忽然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她怔怔地望向他,看见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正想伸手去触碰他的内心时,奥黛听见他低声道:“不是说奴隶不能说谎吗?”
“我不讨厌你。”
“……”奥黛偏头再次看向窗外,闷闷道:“我知道了。”
黎信步的心口忽而感到发堵,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他的情绪还是奥黛的情绪。
只知道,这枚戒指对她很重要。
沉默良久,他说:“我试试。”
“不用了。”奥黛说,“这原本就是我母亲强行送给我父亲的戒指,父亲怨恨她,终其一生都想逃离她的束缚。既然摘不下来就算了,就当我成全他自由好了。”
她一直都清楚父亲过得不顺心,常年都在和母亲吵架,自从他去本纳斯沙漠寻死未果后,父母就开始分居在两地。她随父亲住在深山的城堡,薄莎随母亲住在永夜岛的城堡,一年到头很难见上一面,大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她看见父亲常常在磨一把很锋利的银刀,一刀又一刀划着自己的手腕,任由它流血、愈合,流血、愈合。沾着鲜血的指尖在地上写满了母亲的名字,然后面无表情地拿水冲掉,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他很痛苦。奥黛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除了帮他长眠。
“你觉得,他是真的想要逃吗?”黎信步忽然说。
奥黛偏头看向他。
感受到心里像刀割一样钝钝的疼痛,黎信步开口说道:“如果憎恨,为什么不念咒语呢?”
“!”奥黛的红色眼睛无端地闪烁了一下,瞳孔竖成条形,嘴唇有些轻微的颤抖。
是啊。
明明摘掉戒指就能很大程度摆脱母亲的掌控,可父亲他,一次也没有。甚至就连赴死也是戴着那枚戒指的。
一阵温柔的清风吹进黎信步的心里,他温和地说:“如果像你所说,摘下戒指是这么简单的事,他要是不喜欢伊芙琳女爵,一定,一定,是会念咒语的。”
奥黛认真思考着他说的话,不禁挑了一下眉。
像是心情很好似的,她轻轻笑了一声。
是她当局者迷。
过了整整三百年,才发觉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怨恨母亲。
或许,她与薄莎曾是一对恋人相爱下诞生的孩子。
她们的存在对父母来说,也许并不是拖累。
清风吹过枝头,吹落叶上露珠,拐角处的矮墙,有一朵蔷薇正在雀跃地绽放。
“黎信步。”她也认真地叫起了他的名字:“戒指你先保管,我会找到第四种方法摘掉的。”
黎信步敏锐地问她:“那还有其他两种方法是什么?”
奥黛默了一瞬,轻哼一声:“你一个奴隶,管那么多干什么。”
汽车疾驰,驶入花幕。
放眼望去,蔷薇花瀑挂了满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