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郁星洛瘫倒在泥泞土地上。
寂静许久,直到城墙坍塌,大火照亮了整片血幕,她才相信,那人是真的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少女无声撕咬着下唇,直到毫无血色的苍白唇瓣染上一片殷红,终是泣不成声。
她不明白,难道天神都像他这般,喜欢辱人为乐吗。
“离他远点——!他会让你万劫不复!!!”
算命老妪宛若疯癫妖鬼的嘶哑嗓音在耳边回荡着,紧接而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响雷。
咔嚓——!
郁星洛吓得周身一颤。
忽然觉得那老妪说的不错,若不离他远些,有朝一日,他许真能叫她万劫不复。
直到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才终于将她浇醒一丝。
缓过神,拖着虚弱的身躯爬向尸堆,继续苦苦寻找着弥留的气息。
一个接一个,直至天明。
……
…
玄山。
玄天门主峰。
庄严肃穆的华白殿堂内,岑光远无声攥拳,一言不发。身旁围着的几位白衣长者皆是一脸凝重,低沉着嗓音:
“究竟是何人,竟能全然无视那天怒之雷,毫不费力劈开剑冢破封而出,还第一时间就回到噬域将整个魔宫都屠尽,连我们的弟子都毫不留情。”
“难不成,真是那诡煞魔君重回人世?”
“可他不是早已自坠幽冥几百载之久吗,如今怎么突然…”
“……”
长老们众说纷纭,岑光远听得眉头一紧,“不论是何人,现诡啸都已出世,还落入了他人之手。”
三长老闻言附和,“是啊,如今玄天门仙门之首的地位不保,苍生危在旦夕,就算他真是诡煞魔君,即便拼上全宗门上下的性命,也要将那神剑夺回!”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赞同地点点头。
沉默半晌,岑光远终于开口,“传令下去,魔界三域所有相关者,无论接触过还是交涉过,哪怕仅有一面之缘,都全部入狱,严刑拷打。务必查出诡啸下落!”
“为了正道,为了苍生,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哐当——!
殿门外传来的躁动打断了岑光远的话音,同样惊扰了在场所有长老。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被猛烈冲破的殿门,以及正怒目迈入殿堂的青袍公子身上。
“那何为正道?何又为苍生?”
北宫沐晨踉跄着步伐走上前来,却气势逼人,“敢问师父,若为了您口中的所谓正道,要成百上千无辜丧命,令无数人蒙冤受屈,这也能称得上正道吗?弱者,就理应被牺牲吗?!”
殿堂内顷刻间哑了声。
四长老都惊愕地僵在原地,岑光远亦是一脸诧异。
“师兄,沐晨师兄!!”
岑之烟从殿外匆匆跟来,“师兄你这是作何!”
见气氛不对,她连忙朝众人鞠躬行礼,“父亲对不起,是我没安抚好师兄。几位长老莫动气,沐晨师兄他刚受了重伤,险些在剑冢丧命,如今脑子糊涂,一时顶撞了众长老,之烟在这里替师兄给长辈们赔不是了……”
见岑之烟态度端正,岑光远拧紧的眉这才松了一些。
“沐晨,我原是想将这重任交由你,可如今看来,你这遭伤势过重,确实该好好休息一阵子。”
岑光远捻了捻胡须,“之烟,先扶你师兄回去吧。”
“是,父亲。”
岑之烟鞠躬行礼,转身去拉北宫沐晨时却被甩开。
“师父!当年您已经铸下大错,难道现在还要一错再错吗?!”
北宫沐晨红着眼,沙哑着低吼,“您当真以为,我不知您都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几位长老霎时都神情一僵,脸色青白。
显然都对北宫沐晨所说之事心知肚明。
“错?!你说那是错?!”
岑光远被气得瞋目切齿,身形都微微踉跄,“若不是我当年的‘错’,今日我玄天如何能在众多仙门中站稳脚跟,稳坐这仙门之首的地位?!”
四长老原本还想上前劝阻,这会儿看到岑光远勃然动怒的模样,皆是一副诧异又忌惮的神情。
谁也不敢再开口,只能在心中暗自庆幸着并未有外人在场,否则传出去宗门上下该生出何种猜议。
可岑光远正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上身为宗主的体面,“当年若不是我,玄天门恐怕早就被众家分崩割裂,不复存在。哪里还轮得到你这不孝徒在此指摘!”
岑之烟长这么大,哪里见过父亲如此动怒,一时也吓得愣在原地,半字都不敢多言。
原以为,师兄就算再冲动,此刻也会冷静收敛一些。
没想到北宫沐晨仅沉默了一两息,开口更是令人错愕,“师父振兴宗门的方式,就是靠用无辜之人的命来换吗。”
“你!!”
岑光远一口气闷在胸口,顿时憋得脸色紫红,说不出话来。
岑之烟见状,忙上前搀扶他微晃的身形。一众长老也纷纷劝阻呵斥:
“沐晨,你太过分了。”
“是啊沐晨,你怎么能这样同你师父讲话?!”
“你师父也是为了宗门着想啊……”
殿堂内乱作一团。
面对众人劝阻,北宫沐晨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沉寂了半晌,面容平静地一撩青袍,朝岑光远双膝跪地。
岑光远怒瞪着脚下这个被他一手养大,视为亲生儿子一般悉心教导的徒弟,却只觉得胸口憋闷愈发强烈。
“沐晨,你口口声声指责为师伤及无辜,可宗门上上下下千百名弟子难道不无辜,天下的苍生百姓就不无辜吗?!若是玄天门倒了,引得众仙门自相争夺,失了制衡魔道的力量,被邪魔趁乱而入,到那时死伤便是不计其数!”
愤怒渐渐变为失望,岑光远终是叹息,“少数人牺牲,换来天下苍生安定,这实属无奈,却也是必要之举。”
场上半晌无人作声。
本以为岑光远这样一番无奈之言已经足够有说服力,可沉寂半晌,北宫沐晨还是作揖行礼。
“师父,弟子自知今日顶撞了您实属不该,甘愿受罚。但我不会收回我的话,也绝不会再顺从您的指令,为了宗门去做任何伤害无辜、牺牲同门之事。”
话毕,他向岑光远磕了三个响头。
谁都没想到他这次竟真就要以一意孤行,扛到底了。
“好,好。”
失望至极时,岑光远眸中的怒气再度爆发,“就算你这般不理解为师苦衷,可你别忘了,你玄天门天之骄子的名气,腰间别着的那三界稀有的神器……”
他红着眼,“你如今的一切都是玄天门给予你的,你又凭何指责为师是错?!”
气氛愈发僵持。
众人察觉不妙,想要劝阻,却没想到北宫沐晨竟二话不说,直接将腰间玉箫摘下,“镇魂箫本就是镇门之宝,我归还便是。”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不只四长老,就连岑之烟都错愕不已。
十几年来她同北宫沐晨几乎是朝夕相处,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忤逆,一次都未曾有过。可这次他究竟是吃错药还是撞邪了,竟敢公然违抗亲师。
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温良谦恭的沐晨师兄吗?
“师兄,你怎么能这样顶撞父亲?!再怎么样他也是长辈,是你的师父啊!”
她强按下北宫沐晨的手,“况且这神器同主人都要签定血契,镇魂箫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若真弃了它会心生芥蒂的!”
北宫沐晨眸中却坚决依旧,“待领完罚,我会想办法以同级别的神物换回镇魂箫。”
“师兄你!”
岑之烟也未想到,无论自己如何挽救,局面还是急转直下。
“好。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成全你!”岑光远怒斥,“你伤好之后,便去戒律堂领二十火鞭吧!”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可未等众人来得及劝阻,北宫沐晨已经冷冷开口,“不必,我现在便去。”
说完,他毫不犹豫放下玉箫,却唯独没忘将那串琉璃花坠摘下收好。
然后毅然决然离开殿堂,留下众人在原地错愕不已。
“……”
“不孝,真是不孝徒啊!枉我那般器重他……”
岑光远许久都未从情绪中缓和过来,最后只能失落地挥挥手,将众长老散去,留下岑之烟一人。
“没想到沐晨对这次计划竟然反应如此强烈,真是出人意料……”
“唉,看来,这次历练就只好由之烟你来带队了。”
“之烟,之烟,为父在同你讲话呢……”
回过神,岑之烟这才反应过来,忙应声,“爹,女儿知道了。”
岑光远这会儿的怒气平息一些,察觉到女儿异样,忍不住追问,“之烟,自从剑冢回来后,你似乎总是欲言又止。究竟是什么话不能同为父讲?”
的确,自从魔界回来后岑之烟便一直心神不宁,总隐隐觉得心中不踏实。而这种感觉,在得到剑冢被劈开的消息后,便愈发强烈了。
尤其在瞧见今日北宫沐晨的疯狂举动后,更加令她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父亲,您仔细想想,从前沐晨师兄即便与您意见相左,也绝不会这般偏激过分。”
岑光远蹙眉思索,“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如此激动,是事出有因?”
岑之烟犹豫片刻,伏在岑光远耳边低语几句。
几息后,岑光远突然眸色一惊,“你是说,那郁氏小女…!”
他这才后知后觉,“难怪,难怪…”
沉思半晌,终于冷冷开口,“之烟,传令下去,严查魔界所有面带胎记的女孩。记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是,父亲。”
……
…
魔界,噬域。
阴冷的血雨下了整夜,清晨第一缕光撒在魔宫废墟时,遍地横尸间,女孩正徒手挖着坍塌的泥块。
雨下了一夜,她也不眠不休挖了一夜。
又从日出挖到日落。
终于,泥泞中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在看到那早已血肉模糊的高隆腹部时,郁星洛无声垂眸,泪如雨下。
“阿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抱着她的身子,抽泣着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哭了多久,才从模糊的视线中瞥见周阿姐的手紧紧攥着什么。
小心打开,一条极其精致的彩石手串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郁星洛瞬间又红了眼圈。
她回想起,之前周阿姐经常捡一些稀奇古怪的彩色小石头收集起来,然后认真拼凑串成好看的手链送给“羊圈”里的姐妹们。
虽不值钱,却满是心意。
直到周围人都收到了手链,除了郁星洛。
阿姐总会安抚她说,“快了快了,给郁妹的,一定要是最好看的那串。”
郁星洛颤着手指,将手链握紧掌心。
“阿姐,这串,果然是最好看的。”
她哽咽着,“你一定,挑了很久很久吧……”
“……郁妹,等我的娃出生了,要管你喊小姨的哦……”
“……到时候,你们一起来赖着我好不好,阿姐给你们做好看的手链……”
“……傻丫头,就算有了自己的娃,阿姐还是疼你……”
回想周阿姐照顾她的那些日子,郁星洛苦笑着,泪珠就顺着脸颊滑落。
“可是,对不起。”
她抚上她的腹部,泪眼婆娑,“是小姨的错,小姨没能保护好你和娘亲…”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不远处传来,离得愈发近。
“哎,快看,这竟然还有个活的!”
“还是个小妮子呐!”
“哎哎,你看她的脸!”
郁星洛麻木地冷冷抬眸,看见两个装扮像是四处流窜的魔族混混正满脸猥琐地打量着她。
她微微一僵,苍白无血色的脸却没什么表情。
“嘿,你瞧瞧,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那岑宗主刚刚发话,只要抓到脸上有胎记的少女,便重重有赏!正愁到哪去找呢,没想到这眼下不就有一个吗?”
“是啊,今儿个真是撞大运了!”
说完,二人肆意笑了起来。
郁星洛听得眸色一惊。
在阵阵笑声间,眸中逐渐爬满鲜红的血丝。
她怎么也想不到,岑氏父女竟怕她怕到这个份上,明知她已是垂死之人,时日无多,却还不惜伤害数百无辜也要对她一个毫无修为的废柴少女赶尽杀绝。
直至今日,她终于明白——
岑氏一日不灭,仙门就永远乌烟瘴气,苍生百姓也不会真正安宁。
郁星洛抹掉嘴角溢流的血,心中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甘。
她知道有人会帮她报仇雪恨。她清楚,那人即便弃她而去,却也是言出即行,绝无儿戏。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除非她亲眼看见仇人断气,郁氏沉冤昭雪,天理昭彰。
思绪间两个魔族混混逼近了她,个高的那人上前想要将她拽起,旁边矮子却眼珠一转,一把拦住:
“老弟,你急什么,岑宗主只说了把人带去,又没说必须要毫发无损。”
说完,脸上□□不加遮掩。
个高的上下打量女孩一番,也开窍似的面露猥琐,“是啊,这现成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啊!”
两人一拍即合,丝毫没管少女已经虚弱至极的身躯,将她推倒在泥泞,急躁粗暴地扑上去。
却听少女平静地从喉咙缓缓沉声,“想活命,就离我远点。”
那是一句冰冷的威胁。
两人却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是毫无忌惮地肆意讥笑起来。
而少女就这样默然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直到盯得二人都不觉发毛,个高的才觉得丢了面子似的,皱眉呵斥:
“臭丫头,吓唬谁呢?给你脸了?!”
说着抬手便要给她一记耳光,却听少女低沉着嗓音:
“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一息之间。
少女眸若冰霜,迎着他的巴掌将骨簪直直刺穿他的手心。
“啊——!”
高个魔族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捂住手心疼得直咧嘴,“你个小死丫头,你找死你——”
噗——!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手起刀落,将骨簪插进他的喉咙。
就这一下便叫他失了所有反抗能力,等拔出骨簪时,高个魔族立刻瘫倒在地没了生息,只剩源源的血从脖颈上的小洞往外不断涌冒。
直到血淌到脚下,一旁的矮子才反应过来,吓得撒腿就跑。半路却被身后飞来的石块击中后脑,重重栽进了泥里。
等他缓过来试图起身时,却见身后少女手握尖簪,不慌不忙走了过来。
“!!”
矮子忽然眸色一惊,“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他惊恐地指着少女,嘴里嘟囔着,“是你!你就是魔宫那个丧门星,会带来灾祸的诅咒之女!”
一阵冷风飘过,吹动着少女厚重的刘海。
郁星洛低着头,口中忽然传出冷笑,“呵,诅咒。”
她俯下身子,冷漠地看着地上那个如同见鬼一般,害怕得连反抗都忘记的魔族男人。没有犹豫,将骨簪猛地插进他的心口,然后用力一旋。
矮子疼得面目都扭曲,但也只是一瞬间便彻底断了气,不再扭动。
“既然诅咒伴我而生,如恶鬼傍身,那便就这样吧……”
郁星洛拔出簪子,默然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摆脱不了,那便让诅咒作刃,恶鬼为伥,助她诛灭一切敌人。
她微颤着,将手中骨簪一点点细心擦净。
“咳咳……”
疼痛感袭来,郁星洛捂住心口重咳几声。苍白的唇染上血色,像雪地落了红梅。
一时间无奈无助再度涌上心头。
是啊。
被凛魄神剑刺破心头,即便是龙血之躯,即便那人都放血救她,也不过为她续命一日。
可她活不了多久了,如何能亲手报仇。
流落魔宫的千百个日夜,她都想尽办法活了下来,如今她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就这样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哪怕再也醒不来。
少女像是累到也虚弱到了极致,瘫倒在地上,毫无血色的唇无力微动。
“可…是…不…行。”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她原本都已经放弃。
可如今老天既然让她活下来了,便是给她机会,那她定不会再松手。
哪怕削骨蜕皮,就算献祭灵魂,她也要从泥沼爬出去,然后亲眼看岑光远被斩杀,看罪人受到惩罚。
郁星洛攥紧了拳,咬着牙用手臂撑起身子重新坐起来,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寒光。
记得儿时她听过一个传闻,传说将死之人若能在死前亲手剜心献祭,便能召唤冥界之主,以灵魂为筹码做交易。
她要的不多,只需要三个月。
再给她三个月时间,她定能亲手血刃岑氏,沉冤昭雪。
届时,灵魂、肉|体和性命,便统统拿去好了。
郁星洛攥紧了那支骨簪,缓缓抬手,尖端对着自己心口。
像下了某种决心,她闭上双眼。
却在猛地刺下时,听到一声熟悉低磁的嗓音——
“这么想死,为何不用我给你的冰璃匕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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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魔沼深渊(十九)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