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夜晚的霍格沃茨万籁俱寂,天文塔则更加,除了呼啸的寒风以外再无任何声音。学生时代,几乎所有没和小巴蒂在一起的时间里你都喜欢坐在这儿发呆。
浩瀚星空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抚平所有注视者心中的迷茫无措,让人沉浸入漫天星海,随流星浮沉。
而在你结婚之后,无数个孤身一人、寂寥相伴的夜晚里,你偶尔也会拉开沉重的窗帘,眼神落寞,仰望星空。
细想下来,除了图书馆以外,其实天文塔顶楼也发生过不少让人魂牵梦萦的回忆。你喜欢满天繁星,但喜欢仅限于欣赏,却没有深入探究的兴趣。而小巴蒂天文学成绩优异,但用他的话来说:成绩好只是付出时间后所换取的一种结果,这是手段、方式,却和喜爱无关。
所以坐在天文塔上时,你们会闲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没意义但能令人发笑的趣事、会借着星光低头捣弄木工器具、会闭着眼感受晚间凉爽的清风。却唯独不谈星辰本身。
七年级有段日子也曾让你感到“岁月静好”过。那年你和小巴蒂已经对伦敦市区非常熟稔,一次在考文科花园闲逛时,你被路边一个在用拇指琴演奏的街头艺人所吸引,因而每个周末都要拉上小巴蒂陪你去听艺人演奏。
在那之后没隔多久,小巴蒂就带了一个精巧玲珑的拇指琴回来,那时他说:“相比起天天看着你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别人弹琴,宝贝多琳,我更希望你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所以,要不我们自己琢磨弹奏?喜欢什么旋律,就弹什么。”
“……可是我不太擅长乐理,巴蒂,你会吗?”
“不会,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彼时也是在天文塔上,小巴蒂坐在你的身边,双臂圈着你的身子,下巴搭在你发顶,漫不经心地捻动琴键,“只要熟悉每个键的音调,我们可以自己创作属于我们自己的曲子。”
“听上去很有意思呢。那这叫什么?‘Song of us’?”
小巴蒂轻笑了下,颇有些愉悦地吻了吻你发顶,“可以。也可以叫‘For Dorine’,毕竟这些旋律弹奏出来,最重要的目的是能让你开心。”
很不可思议。你问过小巴蒂以前有没有学习过乐器,小巴蒂的回答始终是老克劳奇觉得音乐等同于玩物丧志,所以在校外给小巴蒂安排的紧密课程中唯独没有音乐一项。但拿起拇指琴后,小巴蒂却像分外熟稔一样,粗粗弹拨一遍琴键后,就流畅地为你弹了一曲你们曾在伦敦街头听到过的歌。
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琴键的模样甚为赏心悦目,而指尖拨动金属薄片后发出的空灵乐声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你很享受和小巴蒂坐在这儿研究拇指琴的时光,清透宽广的乐声仿若天堂之音,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里,小巴蒂弹拨的乐声总能轻而易举地抚平你心中的迷茫焦躁,在空旷又如孤岛般高悬天空的天文塔顶楼,给你注入名为“安定”的力量。
你在不少书籍中都看过,音乐能够反映人的内心、情绪、真实。在小巴蒂说他要创作属于你们专有的旋律时,你曾认真设想过,由他即兴弹出来的音乐会是什么样的。
会如他在魁地奇球场高飞时一样意气风发吗?会和他在俱乐部中和其他同学对练魔咒时一样狂妄骄傲吗?会如过去诸多华丽舞会上所表现的那样从容优雅吗?音乐里会不会让人联想到雄鹰高飞时的广阔、波澜壮阔的大海?
事实却是最贴合你的那句描述:岁月静好。
小巴蒂弹弄琴键时,曾经那些或许亲临在他身上的压抑、张扬、阴暗、偏执、不忿一瞬都离你们远去了,指尖迸发的乐声柔和得不可思议,仿若故乡的月、柔软的草原、一捧清凉的溪水、清秋时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还有梦境深处朦胧温柔的雾、轻轻拍打海湾石烁的潮汐。能够轻缓又温和地抚平人身上所有的创伤,让人随着曲调在星河中放空思绪,远离所有烦扰。
你还记得第一次听他弹完后,你呆怔了很长时间,直到好几分钟后,小巴蒂轻拍你肩膀你才回过神。
“多琳,怎么了?”或许是曲调的衬托,小巴蒂此刻的声音听起来也如远空飘云一样,绵软温柔。
“……我有点惊讶。”你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弹出来的曲子会是别的感觉呢。”
“嗯?”小巴蒂起了些兴趣,“比如?”
“比如和年级第一这个头衔一样的傲人。”你笑着打趣,“那么,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曲子的?”
“我没有刻意去想。”小巴蒂说,他将拇指琴放进你掌心,你顺从捧住,于是他以你的手掌作为支架,右手懒懒地在上面轻点了几个键,“我只是觉得,跟你坐在一起的时候,这把琴上流出来的音符应该是这样的。”
你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所以是为了我,所以才有这样亲和的乐声吗?”
“不,多琳。”小巴蒂笑了一下,“准确地说,应该把修饰词去掉。这把拇指琴上的所有声音,都是为了你服务的。”
他完完全全地从背后抱住你,你瑟缩了一下,小巴蒂却将头埋在你的颈窝处,隔着巫师袍如微风般轻吻你肩膀,“所以你所听到的亲和也好、安静也好、温馨也好,这些音乐所弹的都是多琳·伯斯德,而不是小巴蒂·克劳奇。”
他的手微微上抬,摸到你的下巴处,摩挲了一下,迟迟未再有下一步动作。你却在这片刻细微的相处中感到心中流淌的暖意,小心地将拇指琴贴身放好,你抬起头。下一秒,小巴蒂的吻便落在了你唇瓣上。
难得的,没有热烈交缠,没有进攻或者侵吞。此夜小巴蒂的吻就像他的乐声一样,仅仅是贴着你的唇面轻蹭,像是润物无声、流经大地的溪流,安静祥和。
你将手搭在天文台的栏杆上,回想着当年的乐声,将目光缓缓投放在塔外的星空上,另一手手指不知不觉上抬至唇前,微微失神。
“霍格沃茨的星空确实很美,不是吗?”身后远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的嗓音很粗重,带着说不出的阴沉之感。
你的目光一刹变得冷冽了起来,于是上抬的手硬生生落下一同搭在栏杆上。心头多了分被打扰被冒犯的不虞,你没有回头,只冷冰冰地堵道,“看来会议结束得很快。原来黑魔法防御课的教授也喜欢来天文塔观星吗,我打扰您了?”
身后那人是穆迪。他走进天文台后就再没有更进一步了,驻足在门边,伤痕累累的身躯倚靠在拐杖上,真眼与假眼一同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的背影。
……又是那种熟悉的令人胆寒的被凝视感。
“伯斯德家的小姑娘,说话不要总是这样带刺。”十分意外地,穆迪竟然笑了一下,这让你心中横生怪异之感,你攥了攥手掌,又听见他继续道,“天文塔,一个对于霍格沃茨学生来说几乎算得上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又高又冷,没人接近,对于某些人来说……非常非常,适合散心。”
你转过了身,手掌下意识摸上自己的魔杖,警惕地打量着他。
穆迪却像没有发觉你的戒备,自顾自地抬头灌了口酒,语气意味不明:“距离你离开礼堂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这个时间对于魔法部来说也足够开一场重要的会议了。你的丈夫早就离开礼堂,你不去找他?”
“这跟您有关系吗?”
穆迪的真眼仍在紧盯着你,里面满是试探的意味,但那只有着魔法力量的假眼却是在飞快转动着,像是眼珠后方的主人正在思考什么一样,最后他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开始拖着沉重的步伐朝你走来,“一个食死徒的未婚妻,很难保证她是不是也和自己的爱人一样从黑魔王那儿听了什么指示呢。”
“避开魔法部官员的陪伴,实名为监督,一个人来没有人的地方,更适合做些什么不易被察觉的事情,对吧?”
你深感被人冒犯,美眸骤时睁大,水雾迷蒙,握着魔杖的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咬着牙反驳道:“我能够理解教授您曾经因为是个老练的傲罗而磨练出来的警惕。但……”
你深吸了口气,“但我想提醒您的是,我是福吉的妻子,我的爱人是他,家人是他,您所提到的那位食死徒,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
“是吗?”穆迪停下了脚步,站在了距离你两步的地方,宽大丑陋的身躯居高临下地杵在面前,你已贴紧栏杆避不可避,有点狼狈,穆迪的面色比刚才更为沉郁,像是笼着一片难以驱散的阴云,他慢吞吞地,在你震骇的眼神中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这近乎是个过分僭越的姿势,“但福吉夫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爱他。”
他在福吉夫人这个词汇上加了重音,嘴中的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相反,我还记得,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吧?”穆迪低声地说,一双眼眸夹杂了疯狂又阴暗的意味,让嗓音也像伊甸园里毒蛇一样,危险而充满引诱的意味,“福吉夫人当时就站在审判庭外,打扮艳丽得让即使是我这种久经风霜的老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当时你看着克劳奇的眼神……和现在看福吉的可不一样。”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不示弱,“但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再恒久的东西都会消散。物是人非,显然感情也是这样。”
为了拉开和穆迪的距离,你已经将双肘撑在栏杆上,身体往后倾了,但他却像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样,更迫近一步。这下你们的距离真的近到……像是你陷入他怀抱里一样。
你反感地蹙起了眉,别开眼,但穆迪却着急地将自己的长拐杖随意一推,空出一只手来掐住你的下巴,将你的头转了回去,“消散?呵……但我相信,就像再怎么样的食死徒都摒弃不了他们的本性最终回归到黑魔王身边那样,感情也是如此。花言巧语可掩盖不了……”
你没有听下去,抬手就是一掌打断了穆迪的话语,在他惊愕怔愣的瞬间将他推开,赶紧走出他的阴影。穆迪终于反应过来了,阴沉震怒地死盯着你,但你却在远处挑衅一笑,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被弄乱的衣服,说道:“玩够了吗,教授……我是说,克劳奇先生。”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一字一顿地从牙关中逼出质问。
“就算再厌恨跟食死徒有关的人,穆迪也不至于这么关心别人的情感经历吧。”你陈述道,“巴蒂,你装得可不太像样。你给我的关注可太多了,多到让人心里发毛。”
这回你和“穆迪”的姿势与最初对调了,他佝偻着脊背站在天台边沿,一手搭在栏杆上。你昂首挺胸,揶揄地站在门边看他,双手环抱。
“克劳奇,”你换了一个称呼,“有点遗憾,但是你让我生气了。”
小巴蒂的双眼骤然瞪大——当然这用穆迪的脸表现的话效果实在欠佳——旋即里面填满了惊慌的情绪,“多琳,原谅我。”
“一次又一次。克劳奇,你是凭着什么那么气定神闲地用着并非请求的口吻要求我原谅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哦,顺带一提,我不仅是福吉的妻子,也是他的爱人,我们彼此相爱,你满意吗?”
换作在往日任何一个时候,你都不想用这样刺人的语句和他说话。但这次,小巴蒂精准地踩到你的雷区了。就和十三年前在阿兹卡班的时候一样,他再一次用不合时宜的逼问来羞辱你。
小巴蒂没有回答。也是,他能怎么回答呢。
你们静静地对视着,在这期间你终于开始再一次打量穆迪的外形了。这具身体坑坑洼洼的,像是造物主提着刻刀时恶意地磨出不平整的锋利削面,再用钻孔侵蚀上面本应光滑的位置,嘴巴如一个歪斜的创口,鼻子本应隆起的地方消失了,伤疤斑驳横亘,你最后还是不想继续看下去,移开目光,正巧看见他的一只假腿。
“为什么?”你问道。一句为什么其实包含太多的意味,事实上你开口的时候连具体要问的问题都没想清楚,但可恨的是你知道他明白。
小巴蒂从地上捡起了拐杖,紧紧抿着唇,他步履蹒跚地想走到你面前,但又硬生生顿住脚步,和你维持了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他的眼神复杂,不靠近自然是因为身份戳穿后主导权颠倒,他唯恐更进一步就让你转身奔逃。而你该死的就踩在这条平衡线上,笃定如果他出手强留你你跑不掉,而他倘若不想让你们关系更糟、并且不想惊动这个学校里更强大的巫师的话,必然不敢在这个地方对你出手。
于是三分认命七分笃信让你得以站在这个位置,平静地对着他发问。
“伏地魔需要我。”
——所以你在抓到我后又将我一个人丢在过去的牢笼中。你心想。
“我不是有意将你一个人关在那的,但如你所见,我现在腾不出身……”
这不是理由。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很快,我们就可以无视现实所有的一切在一起了。就你和我。不会有什么福吉的干扰。”
你没什么表情,只是依然这么看着小巴蒂。
“现在霍格沃茨黑魔法防御课职位调动很快,教授一年一换,这是潜入霍格沃茨的最好方式。”
你抬起眼,所以这就是小巴蒂用着穆迪皮囊的原因。
你依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小巴蒂抖着手又从怀里取出那个弧形酒瓶,仰头灌了一口。你的目光打量着它,手指动了动,但也不想做什么,从小巴蒂给出第一句解释之后,疲惫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你有点不想再探究这一切了,也对小巴蒂的事情没有兴趣了,就这样做一个沉默寡言、符合标准的福吉夫人吧,好过浪费心力,事事去想,却落得时时失望的下场。
小巴蒂说了很多句解释,但你却能轻易从里面剥离出自己最想要的答案:重来一次,他依然要坚定自己的事业,他坚信伏地魔、追崇伏地魔,那个人对他来说甚至比你重要。
他爱你,他需要你,他想要你。但还不够。
爱还不够。
你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可能已经百孔千疮的心脏再经历重创,得到的也只是日复一日的麻木感。你维持不住任何表情,于是只是那样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他。
“……多琳,我不能再说了。”
你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懒懒地嗯了一声,然后后知后觉已经在此消耗了太多时间,打算离开。
“是复方汤剂。”
在你刚开始动弹时,小巴蒂继续说道。你有点意外。并不是意外化形所使用的材料,而是意外他又说了下去。你以为话题已经停止了。
但眼前这样,小巴蒂重新解释,代表的可并不是继续开诚布公,而是把刀放在了你的手上。
这相当于是说:真的穆迪此刻就被他藏在霍格沃茨,那么多琳,你要怎么做?你会去邓布利多那里拆穿我吗?
……你不会。
你有些悲哀地想着。你们太懂彼此,他知道就算如今你们已经背道而行,你却依然舍不得将他重新推向往日的牢笼里。
你怨恨他,却也爱他。你明白这一点,小巴蒂也明白。
“我本来不打算……在你面前暴露的。我要做好这个任务,扮演好穆迪,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破绽,”小巴蒂喃喃道,重述了好几次他的目标,像是要催眠自己,“可我忍受不了!我忍不了你站在我面前视线却落在别人的身上,我忍不了你无视我,我忍不了你在我面前和别的男人做出恩爱的样子!多琳,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你冷冷地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巴蒂,我们已经结束了。你知道的。”
“这一切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样子,你也知道。”你残忍地宣布事实,转身离开,“你比我清楚。”
“多琳……”他祈求着喊道,快步走到你身边,怯生生地抬起手,最后死力抓住你的手腕,“对不起。别走。”
泪水蜿蜒在那张伤痕遍布的脸上,粗重的嗓音浸染哭腔,你狠了狠心想继续离开,他却捧着你的手,低下头,小心地亲吻你的手。
热泪灼到你的手背上。
你停住了脚步,过了会儿才回头看他,“为什么?”这回你问的是为什么他要潜进霍格沃茨。
小巴蒂的喉结滚动着,他在急促又用力地呼吸,抓着你的那只手都要维持不住平稳。你看向他的眼,但很快他移开了目光,脸色白了几分,“……抱歉,多琳,我不能说。”
“为了接近那个救世主?”你又问。
他的语气变弱了:“……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多琳,不要问更多的了。”
“哦。谢谢你的忠告。”你应道,语气过分轻了,你嘲讽地笑了一下,推开他的手,“巴蒂,你看。其实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在以前很长的时间里,你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选择他、相信他的,你也确实这么做过,这么坚信过,并以此为目标努力过。
但到后来,事实却证明,有的事情不是一厢情愿就能皆大欢喜的。
“还不够”、“太迟了”、“不能言的苦衷”就像一块块堵在道路之间的岩石,在路过的时候,不慎被绊倒、摔伤。或许有的人能咬着牙关站起来,蹒跚至终点,而有的人则因此摔断摔残,目光仍是望着前方,却再也不敢尝试去走这段崎岖之路。
怕再往前两步,就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是以前,你还是一个天真的、愿意为了所谓爱情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无所顾忌的小姑娘,走便走了。
而现在,你摔倒过,尝过苦、尝过痛,感受过赤诚的心脏被碾碎的滋味,背后有家人,有层层交叠的交际网,而看向前方,横亘在你和目标之间的所有障碍都是被对方亲手堆砌在此的。
你该如何往前走?
走不了。除非……
你的目光落到小巴蒂的左手臂处。没有除非。
你转身离开,脚步再也没有停顿过。
就像小巴蒂坚决地走向伏地魔那样。
凄冷的月光之下,你离开的地方,地上静静躺着几滴破碎的泪水,一如那条虚无之路上鲜明绝望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