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荷兰德的实验室里待了大半日,把她养伤这一个多月来的研究报告都过了一遍。若非萨菲罗斯还在外面等她,她还能留得再久一些。
临走之前,她再度打量了一遍这个窄小破旧的实验室,蒙尘的钢筋与盘旋的管道高悬于顶,剥落的石灰面是地底下永远灰蒙蒙的天,昏黄的光线在管道和墙面的夹角中投下长长的阴影,神秘而幽深。
她状似不经意般问起:“像这样的实验室,还有吗?”
“什么意思?”荷兰德先是一怔,而后冷笑了声,“如果你是问我的实验室话,那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只有这一个。”
她没去管荷兰德语气里的冷意,不用想也知道要不就是针对神罗,要不就是针对宝条。她继续试探:“这个实验室看起来年岁已久。”
“哼,它的年纪比五号魔晄炉还大,不过真正用作实验室就没那么早了。”
二十多年前神罗开始建造米德加的时候,荷兰德和宝条的势力还不分伯仲。那时荷兰德和负责建造五号魔晄炉的工人关系不错,也忘记了到底是什么念头驱动,他就偷偷要下了这个房间,留作退路——彼时这里正被人拿来堆积无用的废弃工具。
后来得知这件事情的人,要不就死于建造事故,要不就死于魔晄中毒。总之每一条生命,都献祭给了这座吸着星球血液的魔晄炉,无一生还。
脚下的这个空间的存在,到后来也就彻底只有荷兰德一个人知道了。目前又多了一个她。
实验室天花板上那些猩红杂乱的涂鸦,也不知道是不是魔晄炉底下亡魂的愤恨悲鸣。
“那类似的地方,”她切入正题,“还有其他的吗?”
“怎么?”荷兰德环起双臂打量她,瞅了半晌,他蓦地拖长话音,“哦——你是想打听谁的实验室?”
她不甘示弱地回视着,表情尽可能不显波澜。
“需要我多说吗?”
“如果是宝条的话——呵,没想到宝条身边的研究员居然都不清楚他的实验室地点。”
“宝条藏了很多东西。”她轻描淡写。
“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也有自己的地下实验室。而且必然比这个规模更大,设施更完备。”
这是废话。既然荷兰德都想得到自己偷摸寻个空间保留实验数据,模拟实验,更别说宝条了。
“在哪?”
“这我就不清楚了,呵呵……连你一个在宝条身边工作过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我。”荷兰德耸肩,“反正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实验室不在五号魔晄炉。噢,这个也许可以作为一个出发点呢。”
她的心底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荷兰德的这座实验室藏得极其隐蔽,若没有他本人的提示,她未必想得出来米德加的魔晄炉底下还暗藏玄机。
毕竟这里是米德加,神罗公司的总部。
她以为,能够被充作实验之用的,放眼整个星球,也就只有西大陆腹地的那一座特殊的魔晄炉。它建立在尼布尔山上,魔晄因子丰富,内里藏有杰诺瓦的尸体,因此才被宝条特意从都市开发部门手里要来,改成隐秘的实验室。
魔晄炉的内部可以直接俯视到星球流动的血液,内藏商业机密的特殊性,足以震慑一众想要入内查探的无关人员。盘根错节的地底下方,浮空的金属栈道连接起不同的空间,人为改造的痕迹深入到地下的地下。
这里就像盘根错节的人类蚁穴,如果把实验的样本比作一颗颗静待孵化的虫卵,那么壳中必需的营养液,就在这里俯拾皆是。
也是,既然尼布尔海姆的魔晄炉可以,那为什么米德加的不行?
而一个多月前袭击她的那批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至今都没查出下落。
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家伙,万一也藏在米德加地下的某个魔晄炉里面呢?
有宝条在背后相助的话,倒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要是他们真藏在魔晄炉的暗角里的话,那或许就要重新评估他们的身份了……
一群不知底细的宝条的后手。
等她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天色已近黄昏。瑰丽的橘红铺了大半边天,像是装有糖浆的玻璃瓶不慎倾倒,流动的糖液缓缓晕染天空的幕布,泛开鱼鳞状的波纹。最后她还是在荷兰德那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
好在萨菲罗斯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忙。
萨菲罗斯说他正在距离魔晄炉两百米远的街道上等她。等她走到近处时才发现,这里正是一个月多前她驻足过的地方。
宽敞的马路边上,有爿杂货店。透过光洁一新的玻璃橱窗,能够看到宽肚窄口的糖罐里,装满了五彩斑斓的糖球,像清新的玻璃珠子一样。熬制糖浆的甜香味徐徐飘散出来,混杂着工业糖精里柑橘、棉花糖、青苹果的香味,弥漫了整条街道。
她一路小跑到萨菲罗斯身边。
银色长发的男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漆黑斗篷。秋风撩起他长衣下摆,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腿,皮革作战靴紧致地包裹着特种兵有力的腿部,两圈银色腿环在纯黑的背景里熠熠夺目。同样银灿灿的流光在他衣领的边沿漏了出来,柔和似刚织的软缎。
萨菲罗斯正站在一家饰品店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夹着几枚纯金的硬币,轻叩在合成木制成的桌面上。中指优雅地碾着钱币中央,将之朝里推了过去。
“萨菲。”
她很轻地站定在萨菲罗斯身边。周围行人纷纷,她不敢太大声。
有一瞬间她想说很多的话,譬如他有没有调查过魔晄炉,那些在夜里袭击她的人,会不会就藏在那里面,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批人的身份,神罗的总裁会不会早就知情?
又譬如今天他都做了什么,等她的时间会不会很枯燥,圆盘上层的第五区没有怪物,没有战斗,他自己在这,会感到无聊吗?
但那些话语都在她感受到身旁熟悉的气息时咽了回去,微风带来男人发间清爽冷冽的香味,缓慢而耐心地抚平她心上的波澜。
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
攒动的人头在他们身后汇成一条松散的沙河,余晖从人群尽头倾洒下来,掠过萨菲罗斯微垂的脸庞,映照在她的身上。
他也很轻地嗯了一声,始终垂在腿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抚上她的尾指,轻轻一勾。她松开手指,下一瞬他的五指就如柔滑的蛇躯一样,缠进她的指缝之中。他牵紧了她的手。
桌案上,萨菲罗斯递出的Gil,换来几枚玲珑的小玩意,他从老板的手中接过。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看了过去。
萨菲罗斯,购物,这两个词语连起来,不知得震碎神罗多少人的眼眶。
就算是她,两辈子加起来,亲眼见到萨菲罗斯购物的机会也寥寥无几。
但就在她目光触及萨菲罗斯掌心的那一瞬,对方就握起手掌。被放在他掌心的东西也旋即被浓黑吞噬。
她的目光只能从萨菲罗斯的手上转到他脸上。
萨菲罗斯的姿态十分自然,艳丽的余晖之下,碧绿的眼眸里漾着美丽的辉光,梅色的薄唇也始终弯着愉悦而闲适的弧度。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接受到她的目光后,萨菲罗斯也垂下头来。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她解惑,而是先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似乎是在心里得出什么结论后,才开口:“有遇到什么事情吗?”
就好像生怕她遇到什么危险。
「我要是遇到一点点危险,你可是要负全责的。」
出门前的话语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同时,一股难言的情绪也猛地涌进心脏,让人心底发痒。她没忍住笑了下,晃了晃相牵的手掌,“没有。恭喜你,不用负责了呢。”
他配合地加紧了手上的力道。
“这句话还真是……”
“真是什么?”
他低声一笑:“让人不知道该说欣喜还是惆怅。你应该换个语境。”
把“负全责”这句话换进和她安危无关的语境下,他才能用娱乐化的口吻去回复惆怅。责任有时候并不是一种枷锁,更是缱绻轻柔的缎带,串联起天地间不同的两块碎片。
“那下次一定?”她轻轻眨眼。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动了动拇指,层叠掩映的斗篷底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紧紧相贴的手掌,隔着浅浅一层皮革,热度像在交融。
“所以那是什么,是给我的吗?”她再度看向萨菲罗斯的另一只手。
“嗯,是礼物。”特种兵的喉咙中流出低沉平缓的词句,他就着虚攥手掌的姿势,将右手抬到她面前。
“怎么突然想到送礼物了?好意外。”
“我们认识一年了。”男人平和舒缓的语调就像大提琴的奏鸣,不疾不徐,又有条不紊,“特别的时间,总会有一些同样特别的纪念意义。”
“要打开来看看吗?”
他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嗓音里掺着一分细微的笑意。
“啊……”
「送你一个礼物怎么样?」
「1998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是不是很有纪念意义?」
「……」
「不打开来看看吗?」
「打开?」
「就像拆开礼物盒那样。」
似曾相识的话语模糊了时与空的界限,隐隐约约与旧时之声重叠。她惊讶地抬起眼,恰好撞进泛着微波的绿意中。
但这片碧绿的湖海里,此刻并没有记忆里冰凉的风霜,只有融融暖意。
言语是一把钥匙,突如其来地打开记忆的阀门。澎湃的情绪穿透时空之门,在她的身上炸开,喉咙里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于是她循着印象中的对话,慢吞吞地问道:“打开?”
“啊,打开。”肯定的话音里盈满笑意,萨菲罗斯垂眼凝视着她,似观察她的反应,“就像拆开礼物盒那样。”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觉得现在眼前应该有雪,可实际上眼前只有与雪色完全相反的艳阳流金。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归入沉寂,嘈杂的人潮逐渐散开,吆喝与交谈声像回落的潮水般褪去。在愈发浓烈的甜香中,她抬起手,朝着特种兵虚攥的拳头伸出手指。
指尖是完全置换过来的场景,一年前是覆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指,生疏地碰上她的手指,打开她的掌心。一年后是她的手指,艰涩地触碰萨菲罗斯的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上,还戴着去年她送出的皮革手套。皮革的凉意和指尖的滚烫相触,竟让她手指条件反射地痉挛了一下。下一秒他的手抬了抬,指腹隔着一层皮革,堪堪勾在她掌心的位置,也接住了她回退的手掌。
“不继续吗?”像是一句不自觉的蛊惑。
她像是被毒蛇引诱的夏娃,眼睛里只剩下树上的禁果。迷迷糊糊又近乎本能,她拉开萨菲罗斯的手指。没受到任何阻力,她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萨菲罗斯的手掌。
鳞纹黑皮的手套中间,静静地躺着两枚百合花状的银色耳钉。
空气里的甜香更浓。
层云涌动,火红的夕阳斜照出残艳一线,穿透鳞次栉比的房梁,恰巧照在她的手腕上方。那里也扣着一枚银质的手镯,名为希望的镯子中央,清丽的百合芬芳吐艳,美不胜收。
百合,也是百合。
最寻常的花朵,好像被他们赋予了独特的含义。
第一次提起百合的时候是在一年前的夜里,寂静的凌晨四点,萨菲罗斯问起她喜欢的味道。她列举了一大堆清冽刺激的香料,然后又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最好再加点百合,一点点就可以。
为什么是百合?
她前世最常用的香里,就放了黑百合。黑百合的味道冰冷陈腐,总让人想到不详的棺木,和陈朽潮湿的腐殖土。她曾经无数次觉得她早该死去,死在尼布尔海姆的火海里。诡艳不详的黑色百合,就像亡灵的伴生之花,衬一具行尸走肉刚刚好。
但萨菲罗斯给她的百合都是银的,白得晃眼的银。手镯上被雪松和枝叶缠绕的百合,和那些衬饰一样,分不清具体的颜色。
而白色的百合,代表纯洁、神圣和新生。在星球西方某些地区古老的宗教画中,每逢神子诞生的场合,画家都会绘制许许多多的清丽迷人的白色百合。
盛放的生命力铺天盖地,几乎能冲破画布的桎梏。
她曾经以为花朵是衰败的代名词,在重工业极度发达,自然却衰落退化的钢铁城市里,她见过假花、枯萎的花、衰败的花,它们要不充满工业制造的虚假艳丽,要不就枯黄易碎,容颜枯槁。
第一次收到花是在第五区的贫民窟,连片山花如人间仙境,它们肆意生长,生机勃勃,棕发少女摘下一朵纯白的绣球,告诉她:这代表着希望和光明。
第二次是在重病初醒的西大陆草坪,和宝条对峙失败的颓丧在心底隐而不发,渺茫的前路上愁云惨淡,可萨菲罗斯却在她手腕上,轻轻扣上了镂刻着百合花的手镯,他说:希望,是很好的名字。
第三次,是此时此刻。哀艳的余晖下方,浓黑的皮革无法完全吞没那一点亮色,银质的白色百合清婉、柔丽,无声散发着希望的辉光。
她的腿伤比想象中恢复得要好,可在夜晚洗漱的时候,在每天换药的时候,她还是会偶尔看着左腿上凹陷下去的一块失神发怔。
等疮痂剥落之后,缔结在血肉上方的,大抵是嶙峋光滑的深色纹理。会和其他地方的皮肤拉开明显的差别。
但她清楚,萨菲罗斯也清楚,经历重创后的肌肉组织,是无法完全再生的。
她的身上永永远远会留下难以抹消的缺陷,不说出口,并不代表她不在意。宝条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
百合花上耀眼的银光,好像在说:他知道,他看得到,他也能感受到。
所以他才送她这个礼物,用被赋予希望意义的百合,掩埋过去一年的满程风霜。
萨菲罗斯的眼里没有去年街上的飞雪,只有艳阳残照的红火。浓烈的火,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烧化掉。
他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认识一年的礼物,喜欢吗?”见她久久不语,萨菲罗斯终于低声问道。
这是礼物,却比礼物要显得更厚重。
虚空的幕布在层层震落,虚掩的记忆之纱被飓风掀开,心跳的轰鸣震耳欲聋。
在这个比呼吸更短的瞬息里,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和花卉有关无关的岁月被相机定格:草坪帐篷里的蝉鸣花香、贫民窟里的遍野绣球、低矮圆桌上的暖橘香瓶,还有无数次出现在幻想里的秋日原野,带着熟透的苹果和橙花香味,任由人撒野狂奔。
一幕幕映像被洗出来,残阳照到半透的胶片上,在地面曳开朦胧的幻影。
她本能地伸出手指,触碰到那冰凉圆润的银质耳饰。在温与凉接触的刹那间,无数映像重叠到一起,不同的她,不同的萨菲罗斯,不同的花。夕阳的尾光稳稳拖起无数生的时机,那些影子被拆解,重塑,灌进此时此刻站在第五区街道的两具皮囊中。
——她也记住了。
她会永远记住这一个刹那。
生的焰火,被延续的刹那。
她听到自己说:“我很喜欢。”
喧响的心声归于沉寂,往昔那些暮景流光,尽数凝聚在萨菲罗斯掌心的那一点银亮上。她撷起那两朵清丽的百合,又递了回去。
“你不帮我戴上吗?”她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