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到了很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意识在逐渐回笼。她最先感受到的是充斥全身的疲软,而后是顺着血管漫过四肢百骸的疼痛。此刻她的身体有点像刚发热结束后的症状,浑身都软绵绵的,毫无力气,眼皮上也如坠千斤,连睁眼看看周围都做不到,但还不止。
她的身上好像被人绑上了数条束缚带,那些约莫两指宽的革带勒得她骨肉生疼。左臂内侧的位置,似乎有一把尖刃正斜斜地切割进自己的血脉之中。生命力融进血流之中,汩汩地沿着导管往外涌,她想竭尽全力去挣扎反抗,但是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此刻正冷冰冰地抓着她的手腕,她只能在黏稠的混沌中越陷越深。
“这些量应该足够了吧?”有人说道。
“差不多了,博士要求的也是这些。”
“那她该怎么处理?”
“博士似乎是想要……但不知道为什么,朱红……并没有带她去……”
“哼,看来博士还没有完全驯服他们啊。”
“那我们要给她注射吗?”
“我没有接收到这样的命令。把她留在这里太冒险了。这样,先带一部分组织回去吧。能够交差,也有实验操作的空间。下次也方便……”
“嗯,只能这样了。”
这是哪……他们要做什么?
是宝条的人吗?
组织?什么组织……
啊…………
不、立刻停下!
在她意识到什么的同时,锥心的痛楚骤地从大腿的位置传来。冰冷的刀刃在她的肌肉之间滑行,切割开粘连的皮肉,她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可此时却有人从她的头顶上方沉下手腕,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难以动弹。
呼吸在变得急促而变形,干涩的唇瓣间裂出细碎的呻吟,像溺水的鱼儿释放求救的信号。
停下来……不要……
好疼……
细碎的呢语根本无人在意,反而是压制的力道越发沉重。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或许她并不是溺水的鱼儿,而是被人丢到砧板上的鱼,任由屠夫刮去鳞片,切割鱼肉,毫无抵抗之力。
“她要醒了。”
“要增加麻醉的剂量吗?”
“没有必要,我们一会就可以撤退了。”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在虚无的深渊中下坠。失血和疼痛带来颠覆般的迷幻感,光怪陆离的色彩在她漆黑的视野里荡漾开来,有点像误食毒菌子后的视觉。一团团蜷曲的花冠在她混沌的眼前旋转绽放,数以万计的诡异触须在意识深处张牙舞爪,将她的灵魂紧缚,越拖越深,包裹进致命的眩晕之中。
她突然听到那些人变调的声音:“……来了,快走!”
最后一刀利落地破皮而出,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丁零当啷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而后是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的急促脚步声。
砰。
远处的大门被什么人重重地踹开了,兵刃的破空声由远及近,掠过她头顶上方,重重地刺进钢铁之中。
冷厉的金属碰撞声像是在宣泄某人的怒火,喧鸣的雷霆也狂暴地炸响在远处。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嘈杂,那些杂乱无章的噪音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离她远去了,她只听到几声突兀的滴答。
灭顶般的痛和痒以大腿为始,在她的身上迅速蔓延开来。滚烫的液体像是眼泪,又或者是流星,带着黏稠的腥味,飞快划过她发凉的腿部肌理,又是滴嗒一声,落入到地面浅浅的水洼中。
水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下一秒狂风擦过她的发丝,有一双手将她捞了起来,僵硬地将她扣入进自己的怀中。可是好奇怪,明明痛的人是她,为什么那个人却在发抖?
“对不起……”那是近乎破碎的声音。放在他身上过分的格格不入。
但他为什么要道歉?
一阵暖流忽然如春风拂体一般,骤然吹拂过她全身。暖洋洋的感觉在她的大腿处融化,汇进她受伤的创口中。
有什么东西,像烛泪一样。由上往下,带着烫人的热意,落在了她的脸上。
“萨菲……?”她终于迟钝地喃喃出声。
“是我。”她脸颊此刻紧贴的肌肉震颤了一下,他很小心地松了下手,生怕再用多一点力,就会让她当场碎掉一样,“我来了。”
她想抬起手触碰萨菲罗斯,可是弥漫在四肢里的痛感和疲乏仍旧未散,仅仅是动弹手指,就已经耗尽她全身的力气。但萨菲罗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捧住她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声音宛如紧绷的弦,“是我来晚了。”
克制的亲吻落在她的眉心上。
“……抱歉。”
他就像是在用冰凉的嘴唇,小心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靠着萨菲罗斯喘息片刻,摇了摇头,终于睁开眼睑。混濛的漆黑中,万千幻光缓缓收束,越过淌遍废旧木床的血液、被随意丢弃在地面的沾血的针管、撕扯至狼藉一片的破碎绷带,她得以看见一汪美得近乎哀艳的碧潭。
可在视线相触的刹那,眼前的人却开始变样,以同样碧绿的竖瞳为始,苍白俊美的肌肤上开始皲裂出细纹,如瀑的银发上方,虚无中凭空出现冷硬的头盔。
她目光一晃,强迫自己闭眼,再度伸展手指。
“达索琳?”
萨菲罗斯正以一种近乎温顺的姿态将脸颊贴在她的手心里,说话的时候,唇鼻间的热流尽数扑打在她的掌心中。
她的手指微动,指腹顺着男人柔滑的脸颊拂动,她能够感受到隔着薄薄的两层人皮,手指下的肌肤正以怎样的节奏在颤抖,而后她沾染到了一阵湿意,在他细密的眼睫上。
有一瞬间她的心里涌出了很多话,她既想问以萨菲罗斯敏锐的观察力和听力,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第六区工厂里发生的乱象,又想说他确实来晚了,被人硬生生从身上剜下一块肉的感觉比前世两次被正宗穿体的痛感要强烈得多。
她还想说好多话,原来逆着河流行走如此之难,她好想放弃,她明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没有注射什么杰诺瓦细胞,也没有顶尖的科研能力或者战斗素质,她只有曾经那些强盛得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野心。可就算是那些野心,她后来也全都放弃了。
先是在尼布尔山坠崖,然后和荷兰德斡旋甚久,如今又被宝条盯上,派人伏击,这半年她所感受到的痛楚已经要让她心力交瘁。
原来走这条路这么难吗?她真的做得到吗?打也打不过,算也算不过,拼权力也拼不过,她还有什么?
她凭什么信誓旦旦地说想要改写命运啊……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是啊,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甚至她已经把命运的轨迹弄成一团乱了……
好糟糕,好糟糕……
她近乎倔强地抬起眼,她看见萨菲罗斯那双如毒蛇一般的碧瞳中,同样荡开阵阵涟漪,细密如羽的眼睫上,挂着一粒粒破碎的水滴。
她颤抖着嘴唇,用手抚摸着萨菲罗斯的眼,那千千万万句不甘的悲愤的无力的话语,在打开齿关的瞬间,却凝结成另一句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话。
她说:“不要落泪。”
那艳丽的竖瞳顷刻间扩张开来,萨菲罗斯向来不露声色的脸庞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怔忡和失神。
那一切都无所谓了。就算她拼尽一切也改写不了任何事情也无所谓。就算她把自己的性命都燃烧在这也没关系。
她扬起下巴,奋力去够萨菲罗斯的脸颊,慢慢缠绕住男人后颈的手臂颤抖至痉挛。萨菲罗斯一动不动,任由她搂住他。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做、要不要做是另一回事。
毕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啊。
在尼布尔海姆烈焰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在米德加贫民窟对月沉默的每一个夜晚,在末日降临前的那段长长的路上,还有最后的北方大空洞,她用手捂着流血的伤口,用视线捕捉那道从容而优雅的身影。
她不是早就做了决定了吗?
不要哭、不要哭,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你愿意逆着月光找过来,在我仍有意识的时候跑到我身边,这就够了。
这已经比我曾经幻想的一切要好太多。
干涩的唇面吻到男人略微湿润的脸颊上,她顺着萨菲罗斯的轮廓,轻轻为他吻去泪迹。
没关系的,不要道歉。
你不该道歉。
“可是,达索琳……”凸起的喉结在他的脖颈间微微颤动,扯连出忍耐的喉音,“你也在流泪。”
透过粼粼水波,她看到一双美得哀感顽艳的碧眸。那里面燃烧着灼灼烈火,几乎可以焚尽世间。
可以把她的骨骼、她的血肉、她的灵魂一起燃烧干净。
萨菲罗斯深深地凝视着她,剥离开那些残破不堪的躯壳,好像两个同样孤独破碎的灵魂在深渊里对视着。
“你又为什么哭呢?”他轻声发问。
泪水流到她发颤的嘴唇上,她努力地呼吸着,手指勾住他硬挺的皮衣领。
被人点破哭泣的是时候,一切痛苦的啜泣都变得不再掩饰,细碎的哭声从唇齿间一股脑地跌了出来。她用力地抓住萨菲罗斯,像一个牢狱中的罪人,高昂着脑袋想要争辩。
“我不想、我不想这样的……”她的话音支离破碎,“我好像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什么都做不到。”
“对不起,给你也添麻烦了……”她哭着说,“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揽住她的腰肢,覆有皮革手套的手掌轻柔地捧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带泪的脸颊。过了一会儿,他俯下身来。
“可以吗?”
他低声问询,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她不懂萨菲罗斯在问什么,可她还是因循直觉,仰起了头。
萨菲罗斯吻了下来。
这是不掺杂**的吻,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反而更像是安抚。
没有更深一步,就像是傍晚时上涨的潮汐轻轻涌上沙滩,靠水流温和地重开堆积在岩石上的沙砾。萨菲罗斯和她也仅仅是双唇轻贴的程度,他以一种极具保护欲的姿态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可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温润的嘴唇衔住唇珠,很慢地**着。呼吸的速度也被成熟的特种兵指挥官控制得很好,不会过快、不会过重,如春风一般,轻轻洒在她的脸颊上。
他就像是慈蔼的年长者安抚小辈,包容而温和,吻她的同时,右手也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慢慢地止住颤栗。
她环住萨菲罗斯,将整个人埋在他怀中,侧脸贴上他光裸的胸膛。
那只手从她的背后覆到她发间。
“这里是在哪里?”情绪平息之后,她终于问向正题。
“第七区贫民窟郊外,神罗很多年前废弃的工厂。”
“居然这么远……”她呢喃了一声,“找过来费了不少工夫吧?”
萨菲罗斯沉默片刻:“……是我来晚了。”
“不怪你,我也没想到。我也确实失了警惕。”
“三个小时。”萨菲罗斯说,抱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上几分力。
直到她没忍住嘶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松了松手。
“让人来绑架你的人,是宝条吗?”萨菲罗斯的声音轻得有点不太正常。
“萨菲?”她先是喊了他一声。
“我在,怎么了?”
银发碧眼的特种兵垂眼看她,语气也在刹那间回暖,好像方才出声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没什么……幕后主使,我猜大概率是宝条。但没有找到证据,不能直接去揭发他。”
大概率所指向的几乎是肯定了。单纯抽血还不能让她完全确定,但取肉……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左腿的位置。
萨菲罗斯对她用了治疗术,疗愈的效果是止住了血,但还不够。血淋淋的大腿上方伤口狰狞,深可见骨,新结的浅色痂痕看上去脆弱如网,一戳即破。但凡是有医疗常识的人都知道,肌肉组织被大块切走之后……几乎没有再生的可能。
她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达索琳?”萨菲罗斯不放心地喊了她一声。
“啊。”
萨菲罗斯脱下外衣,覆在她的身上。
“不要看了。”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方才走神的片刻,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尼布尔海姆的神罗公馆下方,他们曾经在宝条的指令下进行过一个实验。
把不同纯度的杰诺瓦细胞注射进不同怪物的组织里,而后观察融合程度和异变反应。
……如果她所料不错,如果那块腿肉被带到宝条的实验室里,那么他们所要做的实验,大概也是那天神罗公馆里做的那种。
宝条还是没死心。
没有直接在她身上进行实验,而是先用她的基因和组织来进行试验,也是因为不确定融合和异变的程度吧。
而且那也说明了一件事……
“宝条抓我这件事,应该是背着神罗来做的。”她冷冷地说,“在第六区追我的人不像是普通的神罗士兵,而且他们把我丢在了这……而不是直接带到实验室,也是一点。”
“你现在是荷兰德团队里的人,走明面上的申请的话,公司不会批准宝条直接用你来进行实验。”萨菲罗斯的话语下方,似乎还隐藏着很深的怒气。
“……如果把今晚的事情报告给公司高层,会怎么样?”她的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而萨菲罗斯没有说话。
会怎么样,能怎么样呢?
宝条是科学部门的主管,而科学部门是神罗最核心的部门了。
不管宝条做的事情有多出格,只要他的研究对公司是有利的,神罗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萨菲罗斯问道:“我检查过第六区的打斗痕迹,那些刃痕并不像是普通的管制武器造成的。追击你的人长什么样,你有看到吗?”
“……为首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
她努力回忆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身材高挑,手上拿着很长的……我没见过的冷兵器,应该是自制的。她看起来很疯。”
萨菲罗斯眉峰微皱:“是雇佣兵吗?”
“我不知道……”她微微摇头,“但我感觉不像,气质上不像。对了,那些研究员,好像称呼她为朱红什么……”
“朱红?”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这样。”
萨菲罗斯面色凝重,而她也亦然。
这是她活了两辈子都没接触过、也没听闻过的家伙。
“我知道了。”最后萨菲罗斯沉声说,“我会着手去查。”
“对了,刚才那些……在这里的研究员,怎么说?”
如果适才她没听错的话,应该只有萨菲罗斯一个人来到这里了。而她睁眼之后这里只有她和萨菲罗斯两人,那那些向她割肉取血的研究员到哪去了?
“过来的时候我联系了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他们应该会去追击。”他侧开目光,“……抱歉,刚才事态紧急,我没有亲自去追。”
“我明白了。”她微微一怔,“但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放走了他们。”
“不。”她很快地接话,“我的意思是,不要对我说抱歉。”
静谧的黑夜里,萨菲罗斯正错愕地看向她。
此刻她正伸长手,轻轻抚摸着1st的头。
“局势紧张我也知道。这说明对你来说我更重要,所以没有必要向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