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街景熟悉又陌生,时隔数月重回米德加,重观景象的感触竟比刚重生时更甚。她不知道该怎么辨别此刻流淌在心底的感情,只知道脚下的每一寸水泥地、眼前的每一根承重柱、头顶的每一块三角檐,都在她的心湖中引起阵阵波澜。
是因为归属感吗?
可她对米德加,能有什么归属感呢?
积攒的情绪宛如落雪,最初只是轻飘飘的,比羽毛更难显出重量,亦比春风更难捕捉。可在人未察觉的时候,这些雪花就会像滴水穿石一样。水流悄无声息地在岩石上蚀出印痕,落雪也悄无声息地堆积成厚厚一层。
倘若用手拨开厚雪,以指尖将它们分成粒粒分明的模样,她能不能从里面窥见每一片情绪的棱角,拆解出那股归属感的每一块碎片?
不,没必要了。
答案早就写在心里,写在西大陆草坪上的眉梢眼角中。
[μ]-εγλ1999年秋,这是她这辈子“初见”萨菲罗斯的整一年后。告别莫丽莎之后,她一个人走在街头,给那个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
几乎是刚响铃,电话就接通了。
“在哪?”1st低沉的嗓音透过音筒传来。
“我在……啊。”她下意识开口,而后悬崖勒马,含笑转向另一个话题,“糖吃了吗?”
白天在神罗大厦一楼的时候,她往萨菲罗斯的手心里塞了一颗糖。
萨菲罗斯没有立刻回答。透过无线信号的距离,她听到了很轻的一道气声,像是下意识的“啧”。
啊……是她听错了吗?耳边稍纵即逝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萨菲罗斯。可她手里的移动终端还是军方特供的,总不至于出现多余的噪音。
“那看来是没吃了,好可惜。”她的话音里却没有多少可惜的意味。
“我已经不是要吃糖的年纪了。”萨菲罗斯的嗓音中似有无奈。
“吃不吃糖和年纪多大有什么关系?”她反驳了一声,“有数据支持的,糖果里的甜味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从而让人产生幸福感——幸福感可是每个人生活的刚需。”
“那么,”萨菲罗斯话音微顿,“为什么你的糖是酸的?”
“啊……”
她略微一怔,而后没忍住笑弯了眼。
“你吃啦?”她很小声地说。
隔了一会萨菲罗斯才慢慢回应:“嗯。”
“所以为什么?”他又追问。
“因为……”
她停下脚步,看向一旁。
路的旁边有一爿杂货店,内里没有掩帘。透过光滑透明的橱窗看去,能够恰好见到一排排装着五颜六色小球的糖罐。
那里面的糖果色彩不一,圆嘟嘟的外形就和星球一样。但那些独立的个体却因为渐升的温度而有些融化了,白日里糖果的外表总是湿哒哒的,黏稠的糖浆和其他糖果的粘在一起,须臾又在空调的冷气中凝结作一团。
玻璃罐中,柠檬黄的圆球此刻正和草莓红的紧紧依偎在一起,宛如一双糖果界的璧人。也不知道这些糖果抵入唇舌间时,味蕾率先品味到的到底是沁人心脾的甜味,还是麻痹涩口的酸。但不论如何,应该都是很好的滋味。
她从自己的口袋中又慢吞吞地掏出一颗糖果,剥开闪着镭射光芒的糖纸,她摘起里头那枚黄得耀眼的糖球,塞进唇间。丝丝缕缕的酸甜霎时从舌尖蔓延开来。
她说:“因为那颗糖本来就是酸的呀。”
“哦?”
“在公司一楼的萨菲。”她握着手机轻笑,“看起来就好酸哦。”
话筒对面传来很轻的气声。
呼吸颤抖的间隙里,仿佛染上了一丝很浅的笑意。
“所以你现在在哪?”
先前始终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再次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萨菲罗斯的声音比起先前舒缓了许多。
“回家的路上,现在是……”她抬眼去寻找路标,“第五区这边。”
萨菲罗斯静默片刻,“你先回去了?”
“诶?对。怎么了,需要我等你吗?”她有少许惊讶。
“……不用。”
“我晚上和朋友出来吃饭了,餐厅的位置离神罗大厦有点远。”
她听到萨菲罗斯的呼吸声在加重,像是在忍耐什么。她正想追问,对面便开口了:“……你不是说等晚上再见吗?”
她猛然转身。
视野尽头,神罗大厦高耸入云,幽荧的魔晄气体在云雾间缭绕,穿过那层朦胧的遮挡,冰冷如黑铁般的建筑上,星星点点的白光仍在发亮。
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流淌。那或许是从火山口流出来的岩浆,足够滚烫,足够急切,仿佛能把心脏都融化掉。
街头暗角,几只蚂蚁排成一列,驼起残碎的糖粒,从角落融化的糖浆旁经过。琥珀色的蜜,也因为蚁群整齐的步伐,在地上拉开狭长的一条线。
她捏紧手机,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该发出何种声音。
“达索琳?”
见手机对面迟迟未传来答复,萨菲罗斯轻声唤她。
“……萨菲。”
话筒对面先是没有反应,过了两秒之后才传来一声“嗯”。
“我在。”他又说道。
“你在等我。”她用着肯定的语气。
“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的停顿,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息,萨菲罗斯就开口回应了,“我在等你。”
“达索琳。”近乎是呢喃一般的低语,“已经四个多月了。”
自初夏火箭村一别,他们已经有四个多月没见了。
她单手握着手机,站在原地。肿胀的情绪几乎要把心脏都挤破,就像深秋树上的石榴子一样。鲜红的汁水带着馥郁的果香从破开的果皮处滑落,滴滴答答地流了遍地,说不准此刻翻涌在她心底的情绪也如那些石榴子一样,带着滚烫的血液和汹涌的情感,从心脏的豁口中一股脑涌出。
她扬起下颚,把目光送到神罗大楼的腰部。她无法通过遥远的距离分辨出哪里是49层,可她有一种直觉。
遥远的大楼里,电话对面的那个人,此刻或许也走到了窗前,隔着飘渺的云层和萦绕不散的浓雾,把目光投向第五区的位置。
他们的目光,会在虚空中相触吗?
早先徘徊在街道角落的蚂蚁此刻已从远处走到近前。它们聚集在她脚边,慢吞吞地,驮着那枚碎裂的糖果前行。她没忍住分神瞟了一眼,蚂蚁背上的,是和蜜糖一样漂亮的颜色。
地上那道长长的蜜痕,在清凌的月光下,闪烁着晶亮的水光,就像糖果的血液一样。
也许那里面也寄托着糖果的感情呢。
碎裂的糖块跟着蚁群一同归家,那么站在米德加两端的人们,又该去哪?
手心里的终端有些发烫,连心的五指上,好像也有蚂蚁在爬。涩痒的感觉顺着皮下的血液,从指尖流到心脏,再传递到眼眶的位置。
她的眼眶也有些酸涩,舌根处柠檬的味道从酸变苦,而后回甘,竟让唇舌间托出的言语都染上几分涩然:“那……你现在要过来吗?”
“我的意思是……”她垂下眼,“有空的话,要不要去我那里?”
“达索琳?”电话对面的声音,有一股被惊到的恍然。
“我记得你说过的。”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有些许僵硬,明明天气还没转到隆冬,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冻结,每个音节转出声道的时候,都带有一种特别的艰难,“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是吗?”
她听到萨菲罗斯的呼吸变得不稳,特种兵向来沉稳的呼吸节奏乱了一拍。她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神罗大厦的位置,久久不曾动弹。
直到萨菲罗斯回应:“是,我是这么说过。”
他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吻你。”她终于将那句心声,艰难地说了出来。
彩虹色的镭射糖纸从她的指缝中坠了下去,被迎面而来的夜风往后吹去。一呼一吸间,唇鼻里满满的都是糖果的香气。
“萨菲罗斯。”她再次开口,“我想吻你,就现在。可以吗?”
捏着移动终端的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机的棱角深深陷进柔软的指腹里。她数了好几下心跳,等了不知道多久,可她没等来萨菲罗斯的回应。
些许凉意从指尖的位置开始泛起,她垂下眼,无端地有点想要落泪。
“……是不方便吗?”
“不……”萨菲罗斯的声音很轻,带有一缕没有回神的恍惚,而后他像是猝然回神,她听到话筒对面传来一瞬间控制好的克制的呼吸,萨菲罗斯应该是深吸了口气,须臾后他的声音复归沉稳,只是同样带有一分不太自然的生涩,“我现在来找你。”
“楼下见吧?”她提议道。
“好,楼下见。
电话挂断了。
难以言喻的心绪萦绕心头,就像地面那一线长长的蜜痕一样。那种复杂的滋味不知到底是酸味居多,还是甜蜜居多。她只能依稀感受到那百千种味道混杂成一团,化作紊乱的丝线,死死地如狼蛛巨网似的包裹住心脏。
……好梦幻。她放好手机,手掌不自然地虚虚一拢,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顷刻被收束到一起,舌根处泛起了细微甜意。
她跟着地上那一队蚂蚁迈开脚步,往第七区的方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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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