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瑾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她背着当时来蓝境时背的包,随便找了一家出租空房间的居民,住了进去。
结果成了现在这种局面啊。
常年无人居住的房间毫无生活气息,房子已经很旧了,冷风倒灌进来,加上房子位置背阴,比室外还要冷几分。银瑾坐在看不出颜色的床铺上,盯着墙壁。
这样一来,无论对谁,她都是亏欠。
珂宥分明说过已经没有弑父之心,但长久以来彼此的了解,和相似的过去让她明白这份决心不是那么好抹杀的。她最终还是赶过来,就是对珂宥说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而黔锖,自己明明知道珂宥的目的却从未和他讲明,只是敷衍说自己只知道珂宥要先去处理私事,最后却带着他去见他父亲的尸体。
真艰难啊。
她回想起藏在盔甲里,容貌被符纸抹去的日子。
一旦走出来,就毫无退路了吧。
来旅馆的路上她曾对几个面相和善的,在路边聊天的老人询问银肃的住处,老人却以她读不懂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然后避嫌一样说不知道。
难道是对外来人的抵触吗。
这样的回应也让她不敢再打听下去。
找个机会问珂宥然后自己去吧。她想。
珂宥现在在哪里呢。
就算我去找他,该怎样和他说话?
最后显而易见的结果证明是我误会了他。我是看到了他被他父亲的冰挡住视野,从而无法在放出火焰时察觉他父亲的元神跟在后面。他只是想要挡掉那些冰而已吧。
而且黔锖攻击他,他一开始也没有想要防御。
真的对不起啊……
她回想起自己帮珂宥挡下黔锖的攻击时,黔锖看着自己的表情。
对不起。
现在不管对谁道歉,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吧……
虽然很想去帮他们的忙,但我是不是还是不出现为好?
她想要凌空画符贴在脸上,伸出手指却想起来,从冥王那里走掉的话,这个能力也就消失了。
真辛苦啊。
离灭他们还要用那么多手段来防止冥王手下产生对此岸的憧憬,而了解此岸的人,又怎么会产生憧憬呢。
她抱膝,把脸埋在臂弯里。
啊,对了。旅馆旁边的那个小孩子,自己不辞而别了,还没有付给他报酬。
想到这里,银瑾犹豫了一下,背起包走出了房间。
“那个人的能力在这里还可以施展?”
“看来是这样。”
“那样的话,你不行的吧……那就只能考虑那么办了。”
“嗯。”
单薄的身影陷入无尽的黑暗。漆黑之中,两张完全相同的面容。
陷入独自的苦战。
只有内心的怪兽形影不离地陪伴着。
黔锖坐在父亲的房间里,父亲衣帽架上的外套,桌子上没喝完的酒,都还在那里,人却不在了。
将父亲埋葬的时候,长辈建议他将父亲的东西也一并葬掉,他想了很久,把大部分东西拿了过去,却执拗地留下了一些,能够随时想起生活中父亲每一种样子的东西,都留在看得见的地方。
不想忘记任何事情啊。
父亲从来都是以自己为骄傲,对自己好的。
不管是因为护短还是好胜心,父亲从来都是护着自己,又带着炫耀向外人介绍的啊。
而我却完全没能补偿他。
醉心于初有成绩的工作事业,一心想要证明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却忘记了已经在身后停了下来,欣慰地看着自己背影的父亲。
说到底,如果我早一些回来的话,如果我一听到珂宥回到这里的消息就回来的话,如果我不一心想着想和银瑾待在一起的话……
就不会这样了。
可我又怎么知道珂宥他是回来杀死父亲的呢……
到底因为什么能让你做的这么绝啊。
蓝境的条例几乎是全部针对外来人的,以地方保护为主,主要为了保证蓝境本土居民不受外来人威胁。对于平均人口稀少,占地又广的内部,本来几乎不管理,是在人口慢慢发展之后,才建立了很小一部分针对居民的条例。到现在,无亲属关系的侵略、抢夺和打杀都是管理的,但家族内部的斗争,或者恩怨颇多的宿敌,很多时候条例并不怎么管理。导致有些时候,你不担心你的邻居会冒着触犯条例的风险杀掉你,却要担心你同家族的小孩会因为你没有给他买他想要的东西而心生不满,夜半偷袭杀掉你,之后也很可能不用负责任。这些条例来自蓝境的历史,普通居民都知道,但大多都不了解真正来历和原因。黔锖也是如此。他不明白,但毫无办法。所以尽管他愤恨,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可以杀掉珂宥,却不能令条例约束或者制裁他。
黔锖脑海里又浮现出冰原上,他向着珂宥出手的时候,珂宥的表情。
他根本没有防御,还是银瑾帮他挡下了致命的攻击。
我不能理解。
久违的感觉。
幼时他对于珂宥,也时常产生这样的感觉。
珂宥对于他的出手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问,母亲墓在哪里?
黔锖痛苦地抱住了头。
埋葬黔铎的地方是公墓。然而他去找过,并没有母亲的名字。黔铎这些年来也从未有扫墓的行为,他也曾问过黔铎这个问题,黔铎的回答是“按照母亲生前自己的意愿沉入冰层了”。他感受到父亲在敷衍,但无论如何问不出更多的信息。时间一久也就过去。
母亲的墓在哪里?
……我不知道。
珂宥独自走在冰原上。
这些天过去,他从待了很久的冰层中走了出来,去找银瑾。
银瑾并没有一直待在他家的那片冰原,他费了些时间才找到她,但一开始只是默默地跟着。银瑾好像想要回去旅馆那里,但由于不知道路而耽误了不少时间,当他终于在途中找到银瑾,却看到黔锖的身影。黔锖看样子也是追上来的,和她说了几句,又给了她什么东西,但是被拒绝,才离开了。
黔锖给她给她指了路。
是回去干什么呢。
黔锖离开之后,他才上前。
银瑾对他的出现有些惊讶,两人相见竟一时无话。
走在路上他得知,黔锖是要去他工作的地方处理一些事情,然后请长假回来戴孝。他告诉了银瑾自己的行程,给银瑾的东西是钱。银瑾简单地讲了他们和小男生出去时候的事情,珂宥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点头,然后拿出钱。银瑾接了过去。
接下来一路沉默。
傍晚时分,在珂宥的带领下,两人终于到达最初那个旅馆,小男生家里却并没有人。看着银瑾的眼睛,他欲言又止。
“我……先回去准备一下,银肃家里的锁可能生锈了……之类的,明天来接你去看银肃的住处。”珂宥突然开口说。
两人对视着,然后是久违的拥抱。
“对不起。”
珂宥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熟悉的感觉。
“我也是。”银瑾小声说。她的眼睛湿润了。
之后,两人说好了银瑾在这里等一晚,如果小男生这期间都没有出现,那就只能有机会再给他了。珂宥告诉了银瑾银肃的住处大致的地方,然后就先回去准备了,第二天来接银瑾。
所以珂宥才独自走在这里。
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的感受了。
他只要看到银瑾的眼睛就明白。
过完这一晚,就又是新的天空了吧。珂宥祈祷着。蓝境的天空广阔漆黑,星星似乎过于稀少,但依旧闪着微弱的光,不曾消失过。
终于,他回到了那处老旧的屋子,破败不堪的样子,和幼时他见到血漫屋槛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珂宥站了很久,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被擦得光亮如新的钥匙,去开生锈的锁。
随着灰尘在黯淡的光色下飞起,新鲜天地的光线闯入封锁旧事的老屋。
除了能隐约分辨出的暗红色的地板,一切都被蒙上灰尘,什么都看不出。
珂宥就这么站在门口,向里望。
屋里突然传出气场,一浪一浪,打出来。
十分微小,几乎让人以为是莽原的风。
珂宥站了一会,神情慢慢惊异起来,他向里走。
那是属于银肃的独特的一招一式,传达出来。
只有功力足够,并且熟悉银肃的人能够察觉。这就像是在对察觉到了的人说,来吧,过来。
翻覆的情感让他难以平静。
他睁大双眼,透过墨镜向里看。
走过前厅,转过拐角。
腐坏的木质地板下,隐约透出气息。
是一块冰砚。
它在震动。
珂宥翻开地板,将它从木屑中扒出来。
一整块纯炼的坚冰。
珂宥试着把手放在震动的冰砚上,冰层亮了起来。
映雪余光。
冰层里的细小气泡缓慢集合,聚成空心的图案。
是银肃的字。
「何人。」
虽然听过这种信息传达方式,珂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古老的方式在很早以前被广泛使用,现因为麻烦,而且既难找到,一旦找到又容易破解,已经过时,当做历史讲讲罢了。
这东西当然不是活物,是习冰者特有继承方式。银肃生前在合适的冰里写下这些字,再像是充电电池一样蓄入能量,只等有朝一日正确的人来打开它。
珂宥手指划上冰层,指骨关节的晶石翻上来,碰到冰砚的表面,就亮起一个光标。
他写,「银肃叔。」
缓慢流动的气泡打散,重组。珂宥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左手不知觉攥成拳。
「珂宥,我想你应该是完成了一切而归来吧,欢迎,回家。」
气泡停下来。
珂宥愣愣地看着,微弱的白色光标倒映在墨镜上,反衬着他已经与从前不同的面容,
寥寥数语。
足够了。
对其他人来说过于普通的这些话,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敷衍的这些话。
对他已是莫大的知足。
或许在知道了自己出生时的一些事情之后他心有疑虑,但黔铎死亡时刻,他看到的和自己的元神极为相似的冰龙,证明了这是父辈之间已经无法说明的误会。
而且确实是依靠银肃,才有了现在的自己。
看了太久,光色渐渐暗下去。
整个房间恢复成浓密的漆黑,从房顶压下来。屋角,由于腐朽而破败残缺的,透出一丝光亮,聊胜于无。
珂宥站起身,关节翻回去,缓慢地向外走,却在拐角处突然回头。
或许也和猎人的经历有关,又或许只是某种暗示和指引,一种奇异的想法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