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妄想吗。
即使已对所有的结局,对于终点再清楚不过,即使只有自己最明白那份绝望和毫无可能。
也还是要幻想吗?
带着明知道幻想是不切实际但依旧不愿放弃的痛苦负重前行,有意义吗?
自欺欺人的笑话只能带来坠入深渊的结局。
透彻地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而坠落,和在最后一刻眼前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温暖花田,反而是后者更可悲吧。
当然,或许也有人觉得,死在梦想的幻象中,不比活在炼狱里差。
——第三卷序
章节二十三初冬
崎岖蜿蜒的栈道。
依着山势,马匹在窄窄的路面上前行。
身后拉着的木质板车十分简陋,但铺了厚厚的毯子。
马蹄悄无声息地踏行,伴随细微的,金属窸窸窣窣的碰撞。
风吹起头盔下垂出来的几缕黑发,马背上的人轻微地摇晃着。
只是单纯地走。
板车上的人,身上和身下都有厚厚的毯子,脖子上的血迹,也能看出用力擦拭过的样子。他的脸色干净而苍白,恬静的面容,宛若回到少年。
只有这时候似乎才能想起,他本就还那么年少。
只是安静地走。
逐渐远离了域地。
不可磨灭的,在那里的一切。
迈向未知的前路。
“这是你给出的答复?”离灭低头看着纸。
骑士点头,不管离灭看不看自己。盔甲的金属声响动了一下。
离灭轻笑,“随你吧。”他挥挥手,“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骑士拉着板车,没等离灭说完就转身离开。肩头是细碎的碎石粉末,那是进来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黑色的冰面上,白衣的少女。
他朝着那个方向,却既不能张口发声,也不能动弹。
少女正在坠落。
画面一转是域地,黑斗篷终于追上了他,长刀刺进他的身子,他却不能得到冰龙的帮助了。他亲眼看着自己胸前插进了刀刃,乔羽站在那群人后面,朝着他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迅速的坠落。
他醒过来。
睁眼看到天花板。
转头,一间关着门的房间。
……阴间?
自己终究是不能达到那个目标,不能兑现晚了十几年的承诺了吗。
身体轻飘飘的,他起身,发现身上缠着绷带。
阴间也要拖着这副残躯啊。
他勉强下床,感觉到痛。所有感官好像蒙着一层厚重的脏玻璃,不能直接触碰到。走到屋角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双目依旧血红,只是因为面色苍白无力,并不那么骇人。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隐约可见发根的红色。
他扶着墙,去打开门。想象中房门应该上了锁,却被他轻易地拧动。
还没推开,门突然被拉了过去,他重心不稳,加上身体原因,撞上了前面的人。
——穿白衬衫的女生。
对方显然也吓到了,有些局促地后退一步,不敢抬头。
珂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不到女生的脸。
女生的身体都和常人无异,但唯有脸部,他看到的是一张符纸一样的东西,符的形状也简单,但确实严密地挡住了脸。
身后的桌子上,头盔。
是骑士?
虽然在域地,骑士最后离开的时候他看出了些端倪,但真正看到盔甲下骑士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惊讶。
女生转身倒水,递给他。
珂宥喝下去,这才试着开口。可他叫不出名字。
“那个……”
他的声音喑哑得可怕。
不对,骑士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管她叫骑士。
“感觉怎么样?还能活一段时间吧。”女生倒是很快接受了现在的状况。
“……”他一时语塞。
“随你怎么叫我吧。”
“……骑士小姐。”
女生没反应,他有些尴尬,只好当她默许了。
“我叫珂宥。”
“我知道。”
女生转身去放下杯子,珂宥想跟上她,再问问情况,脚下一软向前倒过去。
女生利落地转身,扶住。
“抱歉。”
他们回到房间。
“所以这是……”
“给冥王干活的人的住所。”
“那我……”
“逃出来的。”
“我自己从域地逃出来的吗……?”
“我怎么知道。”
“……”
分明就是不想回答。
“那现在我是受你照顾啊……添麻烦了。”
女生没答话,转身出去了。
扮成骑士,身披铠甲的瘦弱女生。
据说冥王的手下是没有固定装束的,那说明一切都是女生自己的选择。
有点特别。
他开始想象女生在盔甲下和他有过的种种交流,利落的身手,隔着金属外壳的对视,她头盔下垂出的黑发,心里突然有了敞亮的感觉。经历了那样的幼年生活,然后是域地,到现在,此刻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情绪脱离黑色粘人的潮水,回到了干燥平和、有光亮的地方。
日复一日。
渐渐地,珂宥才从女生的寥寥言语中猜出大概的情况。
自己和自己的东西都完好地回来,堆在现在这间屋子里。这里也只有女生一个人。就算她话再少,珂宥也差不多明白是她暗地里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女生会这样做。
他的身体慢慢康复,听女生说,康复之后,他们要一起再去一次离灭那儿。
说来奇怪,被困在域地的时候,他觉得多待一秒都是折寿,只想快些回蓝境去,好做完一切,他就可以得到自己完整的人生。但这样待在这里,他突然被磨去了那些冲动一般,日子被无限地拉长。
人生中头一次度过这样的时光。
女生依旧每天话很少地做她的事。偶尔珂宥能感觉到她欲言又止。
他们偶尔也聊起珂宥在域地的时光,女生似乎对此挺感兴趣的,但珂宥总是一笔带过。他只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但女生总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她说仅仅因为从珂宥来交换开始她就负责这部分工作,所以现在才由她来照顾他。
终于,珂宥可以活动自如。他可以自己向外走的距离越来越远,试着使出在域地练出来的一招一式,都没有任何困难。
虽说冥王的手下不计其数,但各自像是住在不同的世界一样,女生的房屋周围一片荒芜,看不到其他手下的住所,她说所有人的住所都是这样。如果看草原,看海,无论什么自然人间,景色总能激起人对景色尽头事物的无限遐想。但这里的荒芜和黯淡,吞食了遐想,什么都不剩。这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在他能够完好地控制自身的每一部分,伤疤也退化成皮肤上的一块块痕迹,他知道自己距离开不远了。
后来,他有时候远远跟在早上出行的女生身后。不过每次,女生都是骑着马,速度极快地向荒原的一个方向行进,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那一天雾很大,白色的,模糊的,他看向窗外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片荒原和蓝境的冰原在某些程度上重合。他站在窗口,看那带着冰原反射般刺眼光亮的雾气跃跃欲试地想要逼近房屋。
女生和平时一样从外面回来,把头盔放在台面上,伴着一声清响,然后走到他前面来,慢慢地,一字一句的开口说话。
“——你的术式皮带是哪里来的?”
珂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隔着符纸他依旧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们那里一个长辈给我的。”
“为什么?”
“他就宛如我的生父。有他我才活到长大。后来他死了,就把这些留给我。”
“他死了……什么时候……”
“我来之前。”
“怎么死的。”
“和宿敌同归于尽。”
珂宥转身,女生的肩头微微颤动。
“是外来人吗……年龄上,他也和你父亲差不多大吧……?”
“……我……”
符纸之下,女生的泪水顺着下巴滑落。
珂宥吞咽一下,说不出话。
他冥冥中似乎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为什么银肃一直独身,明白了离灭告诉他银肃的交换条件是“再也不能见妻儿一面”。
他猜测过很多那皮带上J的含义,唯独没想到会和身边的人有联系。
“骑士小姐……?”
女生抬头,带着泪,释然地笑。
“那是我父亲。”
屋外带着白光、跃跃欲试的雾气已经走近来,贴在墙壁的一尺之外,站住了脚,把房间里也照得有些发亮。但只能微微透得过支起的百叶窗的缝隙,仿佛柔软的,从那缝隙里伸出来。
“我叫银瑾。”
那就没错了。
珂宥眼睛有些发红。
女生说完她的名字,脸上的符纸掉落下来,在无风的房间里翻飞几圈,然后掉在了地上。
分外年轻的女孩子的面容。
珂宥看着她哭泣的脸,张开手臂,向前一步,完成一次拥抱。平生第一次的,主动地,交出怀抱。
仿佛对着过去的自己。又仿佛对着一整个世界。
这个时候,蓝境已经是初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