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抵达西东京二百多所学校顶点的是稻城实业。
在前往甲子园前,我特意抽空去了明治神宫求御守。明治神宫有东京市中心最大的绿地,参道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地投下绿色的浓荫,踩上沙沙的碎石路,穿越鸟居后、有一面写满愿望的绘马。我在心愿成就守和胜守中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了更功利直观的胜守。胜守是金色的,圆圆地握在我手心里,从大鸟居离开时,卷起的一阵劲风险些把它吹走,我手指抓紧了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把“胜”掌握在手里。
兵库的夏天很热,虽然早已习惯了时常的搬家、转学,但关西还是最让我感到舒适的地方。就算在北海道出生,现在又在关东生活,我还是最喜欢在尼崎的几年,不如说、不管我的口音还是我的自我认同都显示我是个关西人。
棒球部的队伍浩浩荡荡的,鸣被一群大个子簇拥在中间,虽然他宣称这几个月长高了一厘米,但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还是像个精致的人偶。我知道那只胜守被揣在他棒球裤后面的兜里、金色的、圆圆的,像一枚奖牌。只是知道这件事,我就觉得心里有种被包裹住的安全感。
已经和奶奶约好了,大赛结束就去尼崎。热爱棒球的,全家只有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则是个性格直爽泼辣的关西老太太,对棒球毫不感兴趣,此外还相当溺爱孙女。听说我作为应援回到这边高兴得很,还特意问到:“奈绪也会上电视吗?”
我说也会拍到一些远景,但是甲子园比赛果然还是这些球儿才是主角吧。一回战和二回战,都漂亮地赢了下来,鸣两场比赛都作为中继上场,表现出色、这个天赋卓然的一年级投手开始在全国建立起知名度。第三场比赛,对上了关西本地的强校八广工业。
甲子园是个好地方,可以容纳五万人的球场,阿尔卑斯席上席卷而来的如海浪般的欢呼声,吹奏乐队响亮的应援曲,全国的电视都在转播的比赛。可以说提到高中野球、就是“甲子园”,这是所有高野球儿心中的圣地。今天的气温格外高,藤田学姐还叮嘱我,要注意中暑。
甲子园的应援席格外难捱,小号部站在吹奏乐队的最前排,几乎整场比赛都要被阳光直射、何况关西夏天的阳光毒辣到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我按了按遮阳的帽沿,跟藤田学姐说这个T恤的颜色好丑。
前五局比赛投球的是稻实三年级的王牌。赛场的气温越蒸越热,我吹应援曲吹得口干舌燥,拿凉毛巾擦额头上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完。第六局,鸣再一次登上了甲子园的投手丘,那道身披背号18的白色影子、格外轻捷地跑上来,他跑步姿势很标准、手臂晃动的幅度很漂亮。他身子转过到一垒侧这边的应援席,摸了摸身后、我知道那里放着我给他的胜守。我突然觉得心慌,心脏悬悬地、如鼓点一样、急促地跳动起来——比分维持着二比二平直到八局上半。
汗越出越多了、早上没有胃口、只咽了半个吐司。我的手心凉凉地、只能握住藤田学姐的手臂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一出局三垒有人,打者在打击区站定。
“是要强迫取分吧!”
投手丘变得格外遥远,恐惧、阴翳地笼罩住我,一切的声音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那个白色的背影弯腰巅了巅松香粉、高高抬起右腿。
恐惧、恐惧、恐惧,站在投手丘上的人、那样的天才不应该有恐惧。藤田学姐扶住我的肩膀,但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为我们让出空间、我被别人的体重支撑着、才能勉强向上方的阴影里走。
大暴投,球高高地偏离了捕手的手套。对面三垒侧的观众席传来喧嚣的欢呼声,强迫取分战术成功。
“三垒跑者回到本垒!八广工业将比分反超了!”
藤田学姐焦急地把电解质水扶到我唇边,在阴影里我晕晕地靠着她的肩膀。总是要这样麻烦学姐、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后颈的那颗痣、烫得好像烧着了一样。
那一分,只是一分,就成了决定比赛结果的一分。
赛后被别人扶起来的投手,不顾众目睽睽,像个伤心的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个不停。
“好了,奈绪美,该走了。”
“纱纪子学姐……”
防空警报声再一次鸣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钻石场,这个夏天,已经结束了。
隔天我和回到东京的大部队分开、自己乘车从西宫到了尼崎。奶奶家在乡下,到了尼崎市后、还要坐一段巴士。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我却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奶奶家是传统的日式房屋,我坐在长长的廊下擦刚洗过的头发,头发太长了、长到让我厌倦,没擦干的水湿答答地滴到地板上,日化用品的香气、带着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甜味。
屋旁那棵老树垂下密密的浓荫,日光透过树叶密密的缝隙只能洒下星点的碎金,眯起眼睛看、那些光点好像在跳动一样。头发、还在向下滴水,我望向蔚蓝的天空。兵库的天空和北海道、东京的是不一样的。
“奈绪美,没精神呀。”我回过神来、接过奶奶抱着的半个西瓜,西瓜是冰过的、凉冰冰地贴着我的皮肤。
“没什么啦。”回到关西后关西口音几乎恢复了大半,奶奶脱下手套、才笑起来叮嘱我:“还有一些西瓜,明天去城里给小杏姑姑送去吧。”
小杏姑姑是奶奶兄弟的女儿,结婚后一直住在尼崎市区。小学在兵库那段时间,我家还一直和小杏姑姑家做邻居。
“还有她家的双胞胎,奈绪记得吧?你的表哥们?两个孩子都长得很高了哦。”
我用勺子挖了一口冰凉的西瓜,边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下来。双胞胎表哥…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两个操着关西腔叽叽喳喳的吵闹小学生。
完全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灯居然还有两盏。我站在姑姑家门口,按响门铃,门内的人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霹雳乓啷的巨大声响,于是两道人声又不由分说地拌起嘴来,拎着装着几个西瓜的重重的袋子、等待了至少三分钟,小杏姑姑家的门才敞开来。
好高、我抬头看去,染着黄色头发、英俊但轻浮的DK——
“什么呀?是奈绪啊!”
啊,是“侑侑”。
“阿侑,是西瓜啊!”
灰色头发的“治治”飞速登场。
“不是要你们俩去接妹妹的吗?干什么去了呀!”小杏姑姑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侑侑和治治已经抱着西瓜像两只狐狸一样窜进了厨房,我只能自己找到客用的拖鞋穿上、和小杏姑姑打过招呼才坐进客厅的沙发里。
“奈绪长成大姑娘了呀~真漂亮呀~”杏姑姑指挥着侑侑和治治把切好的西瓜放到茶几上,摸着脸颊笑得异样的慈爱:“说起来小时候奈绪不还说过要做侑的新娘吗?不过、要是和这孩子结婚的话果然还是太倒霉了吧?”
“我有哪里不好啊!”侑侑忙着吃西瓜、在和治治比赛吐籽的间隙还能抬头含糊不清地反驳杏阿姨的话。
“你这个便便男哪里好了?”治治百忙之中接道,“而且奈绪不是有男朋友了吗,那个——仙台的学长之类的。”
“什么便便男啊?如果我是便便的话和我长着同一张脸的阿治也是便便!”
“不是脸是性格啊!你个人格便便男!”
居然能从吃西瓜中为我分出一丝注意力真是谢谢了啊,治治。小杏姑姑一脸见怪不怪地、仿佛他们是空气一样安定地坐在我身边。
不过重要的是——“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交往对象的啊!”而且——“我和及川学长已经分手了!”
“当然就是,你爸爸告诉了姑姥姥,姑姥姥告诉了老妈,老妈在饭桌上就讲了呀。”
“是呀是呀,之前不还有一个在东京打棒球的男朋友吗?全家都知道了哟。”
我西瓜还没吃一口、无奈地扶住了额头。小杏姑姑倒是笑得把眼睛都眯了起来、不住拍着我的肩膀:“小奈绪这次不是还去甲子园应援了吗?怎么样,棒球队有没有长得帅的男孩子呀?我听你奶奶说了,你都上电视了哦~”
奶奶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呀!而且只拍到了我的影子吧!我在沙发上坐立难安地用贫瘠的社交话术接着小杏姑姑的话。
“侑和治等会儿要去附近的稻荷神社祈福哦,奈绪要不要去?”
我还没太听清、就点了头,等到登上神社的台阶才反应过来,一级级石阶、有的缝隙处已经密密地生了绒绒的苔藓。侑侑走在最前面、声音隔了段距离:“奈绪的仙台的前男友也是打排球的吧?他打什么位置?”
“二传手。”我漫不经心地回复道,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来。
“诶?!!那他和我谁更好?”
“和妹妹的前男友也要比?你是小学生啊?!”
“及川学长可是宫城县的最佳二传手哦。”我按住裙摆,腿上的伤口缓慢地结痂,到现在还没剥落、刺目地横亘在膝盖上。
“什么呀?我以后可是要成为全国第一二传哟!”
“区区一年级菜鸟说什么大话呀!”
长得一模一样、共享着一套吵闹基因的兄弟像说漫才一样在我前面一来一回地吵起来。山路两旁,一道道千本鸟居撑起一道朱红色的隧道,我停下了脚步。
“我去明治神宫给他求了胜守。”我不知道我在对谁说话,“但还是输了。”
时间变得安静了一瞬,在我刚想慌乱地找补时。站在高处的鸟居旁的侑侑开口说:“什么呀?再去赢回来不就好了。”
“如果、他还没失去自尊心的话呐。”治治悠闲地补充道。本来模糊的感官、遥遥地系在那个人身上的心,都变得清晰了起来,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鸣这样骄傲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话说那个‘他’是谁呀?”
“侑侑和治治就别管啦!”
吹奏乐部的大赛,止步于东京都的废金,纱纪子学姐也即将引退专注于备考。以特长生身份进入稻实、志愿音大的中村学姐成为了小号部的首席。开学几天,鸣并没有出现在班级里,听棒球部的人说、新队伍组建以来,他就闭门不出。也许、天才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吧,他们这样说道。
之后的时间像按了加速键一样。鸣没有回我的消息,十天后才开始来教室上课。秋季大赛,稻实败走于第三轮,夏季的王者在这里就停下脚步、报纸特意给了一块板面,印刷的铅字夸张地描绘着这桩惨剧——稻实的天才新任王牌、是否在甲子园的投手丘上燃烧殆尽了呢。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我站在二年级的教室门口,像急诊室外等待医生说出抢救结果病人家属一样等待着原田学长的宣判。大概是两年都把他的漂流瓶搁置在旧信箱中的报应,现在追着鸣的变成了我。就算偶尔一起吃午饭,也没办法像捕手手套那样确认他的心,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充斥着我的身体,我干脆跑去二年级的教室、找到和鸣朝夕相处的正捕手。
“大概是…投球姿势出现了问题吧。”像猩猩一样高大的原田学长(鸣称)挠了挠头说,他似乎不太擅长对待女性,此时动作显得分外拘谨,“鸣这家伙,跟女朋友也什么都不说吗。不过你别担心,输了比赛后他已经做了好几天基础训练了,凭他的话、想必很快就会振作起来吧。”
“那个…我和鸣并不是交往的关系。”我扯了扯裙角说。
“啊,抱歉。”但原田学长显然有些迷惑于交往的定义,“那你们是朋友?”
“……一生也不会成为朋友。”
我转头看向窗外,夏秋的交界线上、夏日的余温渐渐褪去。
巨峰葡萄已经过季了。
1試行錯誤:试验和失败;不断摸索
这章是我最开始想写的、想表达的。我不喜欢一帆风顺的剧情,这种不断试行错误、不断摔跤、却能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的人对我来说更有魅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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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