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刚过,我的舅舅和舅妈——达尼尔的父母——就作为第一批客人抵达了。
“佐伊小甜瓜——”弗洛拉热情似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我,她的双唇在我脸颊上落下重重一吻,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如珠般的亲切问候,“美国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在学校里结识新的朋友?那边的饮食还习惯吗?有没有和男孩子出去约会呀……”
好在,随着其他宾客陆续登门,我总算从弗洛拉这连番的 “轰炸式” 提问中暂时解脱出来,匆忙前往门厅迎接各位客人。
庭院里现在聚集了十多位宾客,除了弗洛拉和阿德里安,还有我们的邻居们:
一对在金融界声名斐然的银行家夫妇,他们领着两个可爱的女儿一同前来。大一点的那个和我交情不错,小一点的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姐姐身后,像个乖巧的小尾巴;
一位已经退休的口腔医生,我小时候曾在她那里接受过牙齿护理,每次见到我,老太太都会习惯性地评估我的牙齿状况;
一位赫赫有名的交响乐团指挥和他那位气质优雅的夫人,还有借住在他们家的外甥——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画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最后是议员一家,他们家的几个孩子和我从小就认识。
用餐前,大家共同祈祷,然后举杯欢迎了我。精心准备的菜肴受到了一致好评,长辈们对每道菜都赞不绝口,年轻人则对我和达尼尔调制的酒水情有独钟。
而在餐后甜点环节,阿尔玛端出了一盘点缀着粉红色糖霜的玫瑰味巴斯克芝士蛋糕和一碟碟香甜诱人的焦糖奶冻,它们完美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
饭后,我安闲地半躺在橘子树下的躺椅里,茂密的树冠像一把天然的遮阳伞,把无处不在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
客人们围坐在餐桌旁,在午后轻柔拂过的暖风中,悠然自得地喝酒、闲聊、放声大笑,玩着纸牌游戏,尽情消遣曼妙时光。
夏蝉喋喋不休地在枝头鸣叫着,我渐渐开始打起瞌睡来。
“你真像雷诺阿画中的那位少女。”一个飘忽而微弱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睡意。
“什么?”我精神一震,视线逐渐明朗,看到那个名叫拉斐尔的年轻画家正站在树下。
“浓密蓬松的长发,蓝宝石般的眼睛,柔软白皙的肌肤……”他怔怔地低语,目光迷离。
“你说的是那幅《小艾琳》。”我恍然大悟。
“你应该继续陷在蒙眬中。”他神色忧郁地瞥了我一眼。
“抱歉?”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氛围女神离开了。构图,光影,感觉……”他的声音在微风中散开。
我困惑地盯着他,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个古怪的家伙,别搭理他。”议员家的大儿子尼诺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矮下肩膀,避开了一根低垂的长树枝,“他是个与世隔绝的怪人,从来不和人交谈。他今天会出现在这儿倒让我吃了一惊。”
“艺术家总有些怪癖。”我说,看到画家已经走到了另一棵橘子树下,继续伫立、沉思,“或许他只是太过腼腆了。”
“嗨,别管他了。佐伊,自从我去美国上大学后,我们好像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听说你现在也在美国?”尼诺在树干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摆出了一副潇洒的姿态。但实际上,他太瘦长了,又生着张长脸,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根靠在树上的芦苇。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你在哪个城市?”他兴致勃勃地问。
“芝加哥。”
“那可有点远,是不是?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你应该知道我的学校,南加州大学,我当时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我爸爸很为我骄傲。当然,那时候我也有其他选择,但是,以我的能力,最适合我的无疑是……”他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而我已经开始感到一丝厌烦,隐隐后悔刚才没有留住拉斐尔。
我用手把自己撑起来,皱着眉,盯着脚边的草地看。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想必胡安在几天前就请园丁仔细打理过了。
“……刚才在前厅见到你,我差点没认出来,心想,哇哦,这还是那个苍白瘦弱的混血小姑娘吗?简直大变样了!你小时候可有点古怪,也没现在这么漂亮。不过你妈妈就是个大美人,我早该想到——”
他怎么还在说个不停?难道他嘴里装了个弹簧之类的东西,一旦启动就停不下来?
“嘿,尼诺,我说——”我愁眉苦脸地打断他,“你要不要过去加入他们玩牌?”
他错愕地闭上了嘴,那表情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似的。“哦!”他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和失望。
我挤出一个萎靡不振的微笑。“你瞧,我本来想在这儿打个瞌睡呢。”
他登时脸臊得通红。“抱歉,打扰到你了,我想起我还得去……”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匆匆忙忙地走了。
终于,我得以独享这份宁静。我重新放松身体,惬意地靠在躺椅上。眯起眼睛,鼻间满是橘子未成熟的青涩味道。
我掏出手机,把它高举起来,平行于我的面庞。此时此刻,我很想和里卡多说说话。
于是,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里卡多,此刻我躺在橘子树下,马德里夏日的风干燥、和暖,没有海风的咸味。我躺在橘子树下,我的头发里浸透了青绿微黄的酸涩。我想告诉你这一切,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告诉你,就像我毫无理由、一刻不停地在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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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聚会在下午三点半结束了,宾主尽欢,就连忧郁的拉斐尔也不例外。他在与阿尔玛行贴面礼时,神情诚挚,语气轻柔地对她说:“我很喜欢今天的午餐,是一种莫奈式的缤纷,您制作的甜品极其美妙。”
我和达尼尔相视而笑,阿尔玛的甜品总是令人无法抗拒。
客人走后,胡安和阿尔玛上楼去午睡,阿德里安和弗洛拉要开半小时车去市区上班。而我,与达尼尔、卡洛斯一起,开始收拾餐具。
达尼尔仍不死心,总想从我这儿打听到里卡多的信息,他戏称他为“佐伊的心爱男孩”,试图来恶心我。
事实上,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准得惊掉下巴。我暗暗想。
“所以呢,他是在美国上学?还是工作?”卡洛斯好奇地问,此时他正有条不紊地把餐盘挨个放入洗碗机中。
手中的厨刀在水流下闪着银光,我一边冲洗,一边回答他:“工作。”
“为什么每次我问你,得到的都是‘无可奉告’,卡洛斯一问,你就回答了?”达尼尔抱怨道。
“因为卡洛斯正和我一起忙碌,而你却坐在那儿悠闲地喝咖啡。”我不屑道。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辩解道:“我这不是在等你们忙完,好来擦桌子嘛。”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卡洛斯继续问,达尼尔夸张地朝他打了个“佩服”的手势。
我手中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淡淡地回答:“旅行的时候遇到的。”我说得很模糊。
达尼尔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调侃道:“哇哦,听起来挺罗曼蒂克的。我猜,他对你一见钟情,然后对你穷追不舍?”
“嗯,事实上——”我露出一丝微细的笑意,把厨刀一把一把整齐地放回原位,“我对他一见钟情。他真的是个大帅哥。”
“拉丁人?”卡洛斯按下洗碗机的启动键,转头看向我问道。
我点点头,随手关上水龙头。“他真的很帅。”我又重复了一遍,露出明晃晃的皓齿,“非常英俊,让我第一眼就怦然心动。而且他拥有我喜欢的那种气质——很斯文,很温柔。”
“听你的描述,他不像巴西人。”达尼尔托着咖啡杯,眉毛微微一挑,“巴西人有这么乖巧吗?”他和卡洛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卡洛斯擦了擦手,耸耸肩:“据我所知,巴西男人会对全世界的漂亮女孩说‘我爱你’,除了卡卡。”
“你说谁?”我猛地转向他,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卡卡。”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目光在我的脸上短暂停留后,又转到达尼尔的身上。
“她不看足球。”达尼尔对他解释,随后又转头对我说,“一个足球明星。前几年在皇家马德里效力。他就是巴西人,球技精湛,人品更是出众。他现在好像去美国了?”他看向卡洛斯。
“对。”卡洛斯点点头,在达尼尔身边坐下,达尼尔顺手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卡卡去年和美国的奥兰多城签约,之后被租借回巴西圣保罗踢球。今年又回归奥兰多了。”
他呷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一旦球员前往美国,就意味着他们在欧洲顶级联赛的辉煌岁月已经落幕,转而开始享受更为轻松的‘养老生活’。卡卡和他的妻子,一直是足坛公认的金童玉女。他是那种罕见的,私生活干净,始终保持良好形象的顶级球星。”
“他们离婚了。”我说。
卡洛斯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口:“什么?”
“上个月的新闻,卡卡和卡洛琳已经离婚了。”我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地把台面上的杯子一只只抽出来,再用干净的抹布擦拭一遍,用以掩盖我的紧张。
我听见卡洛斯狠狠咳嗽了几声,达尼尔则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哦”,然后是一阵沉默。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聚焦在我后背上,这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尽量用长发遮住裸露的皮肤。
“你现在开始关注足球明星了?”达尼尔问,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小时候从来不关心这些,只喜欢那些躺在坟墓里的古代人——”他对卡洛斯说,“我是说,那些几百年前的诗人、画家、戏剧家……她既不喜欢时尚,也不喜欢明星。不过现在看来——”
他若有所思:“至少你的审美还是正常的,起码你喜欢的是拉丁人,无论是登上八卦新闻的,还是和你约会的。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里卡多。”我说,“我们还没有开始约会。”
“他也叫里卡多?”达尼尔惊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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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达尼尔和卡洛斯打发走后,我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去自己的房间里睡午觉。
胡安和阿尔玛的这栋别墅是典型的西班牙地中海风格,墙面使用了带有粗糙质感的浅色涂料,流畅的圆形拱门连接起一个个宽敞的空间,而透亮的玻璃窗格则将阳光慷慨地引入室内。
我走进房间,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柔软的床铺中。床品的细腻触感和清甜的玫瑰香味(阿尔玛钟爱的洗衣粉的味道)让我感到无比放松。
阖上眼睛,感受到空气泛起波纹,风轻抚发丝,微微酥麻。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正穿过窗前的橘子树叶斜照进来,形成一片金黄与翠绿交织的漩涡,蝉鸣声有些聒噪。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遽然响起。我半睁开眼,懒洋洋地伸出手,从层层叠叠的被褥中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是里卡多。湿漉漉的深棕发顺服地贴着头皮,褐色的眼眸中水汽氤氲。
他轻声笑了,那声音轻柔得如同一根羽毛,在我的掌心悄悄搔动。
“佐伊,你是不是在午睡?抱歉,我忘了现在是你们西班牙的传统午睡时间。”
“里卡多?”我睡眼惺忪,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手一松,手中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滑落,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了鼻梁上。
“嗷!”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佐伊!”里卡多的声音里瞬间充满了惊慌。
“没事——”我忍着痛,嘶嘶地喘息着,伸手将那 “罪魁祸首” 拿开。
“很疼吧?”他凑近了屏幕,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仔细观察着我的状况,“看起来有点红,不过幸好没有破皮。”
“我没事,就是有点痛。”我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鼻梁。
“你现在这模样——”他哭笑不得,“真的好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狐狸。”
我郁闷地看着他,决定不去理会他的打趣。“你刚洗完澡吗?”我问
“只是冲了冲头发。”画面开始轻微晃动,我意识到他正手持手机在移动。从镜头偶尔捕捉到的一瞥中,可以辨认出他似乎正穿梭在一条走廊里。
“我刚结束上午的训练。本来想立刻给你打视频的,但又觉得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不太好。”
画面终于稳定了下来,他关上身后的门。
“找了一个空的休息室,这样就没人能打扰我们了。”他把手机重新举到面前。
“从视频电话里看你,好像又有点不一样。”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干脆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调整了手机的角度。
“有什么不一样”他眨了眨眼。
“你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我一脸认真地说道,“睫毛也好长,像小刷子一样!看得好清楚,之前都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你。”
他无奈地看着我。“佐伊——”
我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单手捧着脸往右侧倒去,侧躺在了床上,将手机斜放在脸旁。
“在中国,有些家庭流传着一种观念,认为通过剪短婴儿的睫毛可以促使它们长得更长、更浓密。”
“真的有这样的做法吗?它真的有用吗?”他惊奇地问。
“应该是没用的。我小时候差点被剪了——我妈妈说我奶奶曾想给我剪睫毛,被她拒绝了。”
“幸好你妈妈及时阻止了。”他认真地点点头,“你的睫毛已经很长了,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干预。”
“我妈妈向我奶奶解释:睫毛的长短只和遗传等生理因素有关。我想,她的意思是,她早已把长睫毛的基因遗传给我了。”我做了个鬼脸。
他不禁笑出了声。
“里卡多,我喜欢洗完头之后的你,看起来水汪汪、甜蜜蜜的,像一只新鲜的桃子。”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佐伊,这个比喻有点奇怪。”
“你还说我是小狐狸呢!”我反驳他,“这个比喻也有点奇怪。”
“小狐狸是你自己选的。难道你改主意了?想当小狗?”
“没有!”我急忙打断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
“好嘛,我是小狐狸也行。不过小狐狸觉得眼前的这只桃子看起来实在是太诱人了,于是她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对桃子说:‘桃子先生,我决定要把你吃掉啦,你快跑吧!’” 我绘声绘色地说着。
他坐在沙发上,两只眼都在笑。
“桃子先生是不会逃跑的。”
“为什么?”
他的笑意更加浓郁。“桃子先生会这样说:‘亲爱的狐狸小姐,我情愿成为你的点心,你想吃就吃个痛快吧。’”
我的脸瞬间涨红。到底谁是桃子啊?我在心里哀叹。
“你犯规。”我嘟囔着,“哪有桃子心甘情愿被吃掉的?”
“或许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这是一只早已预见到自己命运的桃子,却仍然不能自拔地被狐狸小姐所蛊惑。”
我轻啮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佐伊——”他的声音柔和而深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秘密。
“我看到你那条消息了。一回到更衣室,我就看到了。”他的目光穿透了我,微微蹙起的眉毛下,眼神依旧复杂:满载着柔情,淡淡的甜蜜,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我也在想你,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