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娅已经注意那个男孩有一会儿了。
五月的巴塞罗那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温暖而不炎热,明媚却不干闷。工作日的午后,街上人不算多,西班牙人都喜欢在这个时间待在家里午睡,就连加泰罗尼亚广场上的喷泉都一派平静,泛绿的水面在阳光照耀下通透见底。
贝娅找了个靠近草坪的石凳坐下来乘凉,卸下肩上的小提琴琴盒横放到手边。她刚从英国百货里出来,本想给朋友们挑点礼物,可奢侈品商场里的价位实在吓坏了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学生,最后只得强装镇定地扭头离开,见日上三竿,索性去找了一家快餐店解决午饭——她的火车在今早天还没亮时抵达巴萨罗那,将一小箱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便背着琴在市区闲逛了一上午,而眼下距离办理入住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那个男孩就是在这时进入了她的视线。
贝娅正在喂鸽子,百无聊赖地将午饭剩下的半块面包掰成碎屑,看着这群分明养尊处优的鸟儿用胖乎乎的身子争抢食物。不远处,有一团黑色闯入背景,在高饱和的明亮色调里显得异常扎眼。是一个黑头发的年轻男孩,个子很高,身形修长,正脸看不太清,不过鼻梁的线条很是端正;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套装,单手拿着一颗苹果,迈一步啃一口,从雕塑的这头走到那头。贝娅看着他消失在街角,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脚边的鸽子。可过了一会儿,同样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姿势走完同一条路。再到第三次,手上的苹果不见了,大概是吃完了,于是改为双手插兜。第四次、第五次……直到贝娅掰完了最后半块牛角面包,男孩一共从她面前经过了五次。
一个在原地打转的迷路人。贝娅拍掉手上的面包屑,起身背上琴盒。鸽子在她的动作下一哄而散,簌簌拍打的翅膀上落下几根灰白的羽毛。她顺着鸟群飞走的方向望过去一眼,却没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第六次出现在道路尽头。于是她压下心头的一丁点遗憾,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坐落在加泰罗尼亚广场西南角的苏黎世咖啡馆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字号了,如今已传了四代人,称得上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在本地人和游客那里都口碑良好。这会儿的客人不多,只有两对老夫妇坐在室外的阳伞底下读书看报,而唯一一位店员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听见门口响起的铃声,他抬起头,快速地打了声招呼,请对方稍等一下,他马上就来点单。
而刚刚走进门的年轻人尴尬地摸了摸脖子,一脸茫然地看向仍拿着拖把的西班牙人,犹豫片刻,磕磕绊绊地用英语开口问道:“抱歉,先生,您知道……呃,叫什么来着……哦,奥古斯丁,您知道奥古斯丁酒店该怎么走吗?”
店员放下拖把,沉默地走回柜台后面,心想:这位外国客人真是不幸,要知道,自己可是店里面英语最差的那一个!——等一下,他刚刚说的是英语吧?确定吗?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
而内斯塔——就是这位不幸的外国客人——能怎么办呢?只好继续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将充满期待的眼神投向对面,毕竟午休时间的西班牙街头真的很难看到几个活人,至于窗外那几个姿态悠闲的老头老太,看起来更不像是会讲英语的样子了。
贝娅推开咖啡馆玻璃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眼熟的高个子男孩与穿工作服的店员面对面交谈,口中讲着生硬的英语,语法乱七八糟,基本在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单词,重音没几个对的,还带着许许多多本不该出现在这种语言里的优美弹舌。店员的水平半斤八两,然而神奇的是,同样断断续续的话从那个男孩子的嘴里说出来,偏偏就是能产生一种喋喋不休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他的手也没停下来过。
面朝外侧的店员先发现了新来的客人,冲内斯塔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贝娅在对方“总算松了一口气”的微妙表情中走上前,神色自如地点了杯咖啡,付好钱,这才有机会转头,给今天第六次遇见的年轻人一个友善的微笑。
诚实地说,对于这种相距整整一头还多的身高差而言,纵使对方的容貌再惊为天人,第一眼也绝对是注意不到的,只有“他的个子可真高啊”这一行字印到了脑海里。刚刚在广场上,贝娅远看时甚至觉得他的身影显出几分清瘦,现在到了近处再看,才发觉一切都是错觉。他的肩膀比想象中宽阔许多,背挺得笔直,露在短袖外面的半截手臂上有着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进可显出压迫感,退又给人安全感。
她在迟疑要不要先开口打个招呼,殊不知内斯塔几乎在想同样的事。从低往高看不见脸,但反过来可就一览无余了,而贝娅恰巧长了一张标准意义上精致又甜美的娃娃脸。那时,有一缕阳光穿过小店低矮的窗户,洒落在女孩浅色的发顶,照得一双微微抬起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像两颗饱满圆润的青葡萄,他想起早餐时吃掉的那两串水果,甘甜爽口的味道似乎又充满了鼻翼。
于是,此刻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陌生城市令人头疼的道路被彻底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一对不对称的清浅酒窝。意大利人的本能开始发力,短短半分钟,内斯塔已经打好了一百个单词起步的腹稿:他会真诚地称赞对方的眉毛,随后顺其自然地邀请她共进下午茶,面对面地坐下来交换名字,开启一段轻松悠闲的聊天——她看不看足球呢?应该是看的吧,哪儿有南欧人不看足球的,不如邀请她来看两天后的欧青赛决赛,对手是西班牙,她会感兴趣的。嗯,不过,那张脸看起来实在是个标准的乖乖女,学校里的优等生,那一定很喜欢读书。他最近也有在看书,翁贝托·埃科的《玫瑰之名》,讲了一桩发生在修道院里的连环杀人案,很有意思,可惜他还没看完,主角刚刚发现了第二个人的尸体,现在还对凶手是谁一头雾水……噢,还有,她肩上背着的是乐器吗?他也爱听音乐,喜欢的歌手是……不,等等,不对,他们现在在一家咖啡馆里,漂亮女孩刚刚用熟练的西班牙语点了一杯咖啡,而自己则是个在异国他乡不幸迷路、又因为语言不通连问个路都困难重重的意大利人。
是的,该死的语言不通,巴比伦人当年为什么就不能再努努力,赶在上帝发现之前及时把通天塔给建好呢?托他们的服,如今一百个单词都作废了。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只是需要想点其它办法。不过,没等内斯塔再继续开动脑筋,店员已经做好咖啡,递上杯碟,见他仍待在原地,想起这里还有一位等待自己指路的外国人,无奈地摊了摊手,过来继续之前的对话。支离破碎的英语又开始了。两个人倒是都很有耐心,但耐心也不顶用。贝娅靠在柜台边上给咖啡里加糖,抬眼一瞧,正看见店员艰难地用双手比划方向未果,索性打算去寻找纸笔。她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咳咳、不好意思。”她举起杯子,聊胜于无地遮掩住压不下去的嘴角,只留下两只灰绿的眼睛同对面男孩倏然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一下,继而轻启双唇,吐出来一句字正腔圆的意大利语,“我想……你需要帮助吗?”
“……啊,啊?!”
内斯塔紧跟着张开嘴,又不由用力地眨了眨眼。熟悉的名词尾音落下的一刹那,他几乎想要欢呼了——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座未完成的高塔,而这一次,灰白的砖石正从塔身的断口处一步步垒起,锋利的塔尖直通上帝的居所。
——是意大利语!
美妙动听的意大利语!!
伟大的意大利语!!!
“你、你是意大利人吗!感谢上帝,终于能自在地讲话了。”内斯塔夸张地长舒了一口气,迅速抛弃了讲不利落英文的咖啡馆店员,跟着贝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上颇有风度地帮她拉开椅子,嘴里还在一刻不停地讲话,像是要把憋了半天的意大利语给说个爽。贝娅从他倒豆子一样七零八落的话里提取出了主要信息:他是意大利U-21国家队的队员,来巴塞罗那参加今年的欧青赛,昨天刚刚利落地赢下了半决赛,于是教练奖励了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中午吃完饭后,他打算出门逛逛,可别人嫌太阳太大,更想待在酒店的娱乐室里打牌,最后几人约好晚些时候在大厅汇合,一起去看那个著名的教堂。就这样,他独自出门,并迷路了。
“奥古斯丁酒店?那很巧,我等下也正要去同一个地方。”贝娅有点惊讶地挑了下眉,也说道,“我来这里参加一场活动,不过火车到得太早,没办法入住,所以也出来随便走走。——啊,顺便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内斯塔看了一眼手表:“两点一刻。噢,这个点应该能入住了吧。”
“那么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过去。我姑且还记得来的时候走了哪条路。”贝娅不带恶意地调侃一句,被内斯塔认作青葡萄一样的眼睛轻巧地眨了两下,却又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悄悄地垂下去,只给视野里留下一丛纤长的睫毛。
“不过,要先等我喝完这杯咖啡啦,先生。”
内斯塔看见她弯曲的手指捏住咖啡杯的杯柄轻轻摩挲,一时间觉得心脏也在跟着杯中深棕色的液面一同摇晃。他悄悄地咽了下口水,突然感到口干舌燥,肚子似乎也开始饿了。
一百字腹稿突然像一张卷轴一样在脑海里展开。他们顺利地面对面坐下了,接下来是……在脑子做出判断之前,嘴巴已经自作主张,相当突兀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亚历桑德罗。亚历桑德罗·内斯塔。”他顿了一下,飞快地接着说,“是我的名字,我是说……可别叫‘先生’之类的,听起来怪吓人的,我只会管教练那个年纪的人用这种称呼。”
对方像是被他扁着嘴嘟囔的样子逗笑了,低头抿一口咖啡,然后拿过立在脚边的小提琴琴盒,指了指角落处用墨水笔写上的一行名字。
“贝娅。”她弯起眼睛,念道,“贝娅特丽克丝·阿德勒韦格。叫我‘贝娅’就好,亚历桑德罗。”
上帝,她的嗓音真好听,恰到好处的抑扬顿挫,就像小鸟在唱歌——噢,以及,他也是真的肚子饿了。
内斯塔想,他现在也需要一杯咖啡,最好再加一份火腿三文鱼吐司和两块巧克力布朗尼,就在这家咖啡馆里慢悠悠地吃完,沐浴着港口城市明媚的阳光与咸湿的海风,还有眼前比这一切都要美丽百倍的女孩。
许多年后,内斯塔在他新出版的自传里记录了这一天。他写道:1994年,我刚满18岁,这一年的五月发生了两件幸运的事,一件是在休息日的下午走进加泰罗尼亚广场旁边的咖啡馆,另一件是两天后的欧青赛决赛里踢中了点球。
另,审校编辑为本段添加了脚注:此处所提及的时间应为1996年,此时内斯塔20岁,随U-21国家队参加了本届欧洲青年足球锦标赛,在巴塞罗那蒙特惠奇山球场击败决赛东道主西班牙队获得冠军,为意大利青年队赢得了本赛事的三连冠。
想一出写一出,如果有bug就当是13记错了吧(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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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