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要处理的亡者位于西户丘,距离黄泉城较远。”
层层叠叠的卷宗按照四司标志分门别类,绘梨衣抱着带有朱栾花图案的卷轴竹简,放到正在批阅公文的新上司面前,桌面茶香四溢,叶尖在杯中打着旋。
十年的独居生活培养出强大的适应能力,头三天连倒茶都有些生涩的小姑娘已经有模有样,不仅会配合他打下手,还在整理卷宗上无师自通,杂乱无章的陈年旧案被搬到户外通风清灰,再以时间地点亡者信息重新归类,大幅度提升因果司的查阅资料效率。
聪明、勇敢、乐观……但是心软。
盖着朱色印章的竹简摊平,想到近几桩事件中安抚亡者的温声软语,殊现微微敛目,掩住眸中复杂情绪,侧过身,示意她一同阅览,“绘梨衣,你和我一起去。”
“好的,殊现大人。”她凑近了些,衣物上的皂角味道清新寡淡,“产屋敷月彦,少见的名字,是新来的亡灵吗?”
他应声,注视着她鬓角垂下的发丝,手指动了动,“往生司送来的委托。山鬼,生前死于疾病。”
“好可怜,罹患绝症一直卧床不起。”绘梨衣忍不住叹气,“殊现大人,这次也可以让我和他说说话……”
长期与武士刀打交道的手带着薄茧,悬在空中,门外的灯笼将室内照亮,黑瞳酝酿着柔和的光,好像见到了极为怀念的事物。
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也有人这么对待过她,温柔而珍重。
“夫……”
绘梨衣怔怔的,有些晃神。
“殊现大人,轮回司的判官大人来访!”
门外传来侍卫中气十足的通报声,她猛地回过神,两颊通红,“附近还有好多事物没有处理,我不打扰您了,谢谢殊现大人!”
绘梨衣慌里慌张地鞠躬,发间的花簪摇摇晃晃,最后一句话声音格外嘹亮。
她刚刚居然差点把殊现大人当成夫君!难道她生前真的是贪图美色,见一个爱一个的坏女人?
失去记忆的已婚女子时而蹙眉,时而抿唇,手指绞啊绞,在内心唾弃自己花心滥情。
“头发乱了。”
殊现若无其事地取下紫藤花簪,陈旧的布料暗纹在时间损耗下模糊大半,只能勉强分清轮廓,乍一看,与他的刀鞘暗纹如出一辙。他顺了顺柔软丰盈的发丝,边缘泛黄的布簪经过指间,抚平褶皱,重新别入发间,声音低不可闻,透着些无可奈何,“……还是不会挽发。”
他似乎很了解女儿家的事,用手就可以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簪花比自己簪得还稳。
“谢、谢谢!”绘梨衣差点咬到舌头,“那个,您刚刚说了什么吗?我没听清。”
“没什么。”
前庭中微风徐徐,访客正在会客厅等候主事者。黑发白衣的清俊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眉眼如画,“绘梨衣,你跟我一起去。”
“你是我的助手吧?”他抵着唇,耳尖微红,搭着腰间的武士刀,掌心覆盖着红色的刀穗,仿佛一把坚固修长的保护伞,“协助我是你的工作。”
“当然!”绘梨衣小跑跟上,双手背在身后,笑容灿烂,“我可是要帮您找回记忆的。”
庭园内的卵石路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互相重叠,依偎在一起。
“好久不见,殊现。”
坐在主位的高大男人戴着高帽,懒洋洋地支着身体,赤眸竖瞳,眼下一点红痣显得更加妖异,仿佛一条黑身红环的蛇,视规矩如无物。
对方手里的烟管源源不断的飘出白烟,刺鼻呛人。绘梨衣掐了掐手心,忍住不适。
来者不善。
寒芒闪烁,烟管断为两节,殊现抵着刀柄,武士刀露出一小节银白色的剑刃,面色冰冷,“寒暄就免了,请叙正题。”
“你还是那么古板无趣。”判官眼尾略微上挑,随手丢下半截描着曼陀罗纹路的烟管,撇了撇嘴,“十年前阎君命你追查改命簿失踪,结果如何?”
地面上的烟管滚动,镂空处闪过蛛网般的红丝。室内无风,它却骤然自燃,在越来越烈的猩红鬼火中泯灭为虚无,火焰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十年前,她来到黄泉府的日子。
绘梨衣愣了愣。
“哎呀,因果司什么时候多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判官笑眯眯地凑上前,黑色指甲闪过艳丽的光泽,“介错人的生活可是枯燥单调得很,要不要考虑来我们轮回司做主簿?不用上战场哦。”
脸颊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皮肤上蠕动。
她退了些,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捂住脸,手心光洁平整,什么也没有。
……错觉吗?
“阎君之令,无可奉告。”殊现向前一步,挡住对方毫不掩饰的窥探,“因果司公务在身,急需处理,告辞。”
手腕被牢牢牵住,反复浆洗过的料子有些扎人,绘梨衣忍不住觑他,隽秀清雅的脸神色平静,像暴风雨之前的海面,压迫感重得喘不过气。
“路上小心哦,小姑娘。”竹叶飞扬,庭院中央的轮回司主事人抬手,金色的折扇遮住大半张面孔,漆黑的眼白与血红的虹膜组合,竖瞳收缩,宛如吐着红信的蛇,“小生听说,执念未消的人可比恶灵恐怖多了。”
“失踪的改名簿和失而复得的爱人,小生期待你的选择,殊现。”
木轮碾过泛白的土壤,山间气温低,厢内手炉飘着白烟,绘梨衣捧着温热的手炉,对面的上司支着脸,凝视窗外枯木深林,沉浸在冷风中的指尖毫无血色。
他自从上车开始便一言不发,大抵在思考公务上的内容,她尚未加入因果司,只是作为他的个人助手活动,黄泉府的内部事宜不是她能过问的。
但时间未免太过巧合……她的失忆会和改名簿失踪有关吗?
道中的树枝噼啪断裂,被马车远远甩在后方的漆黑的岩石上刻着鲜红的“西户丘”,缕缕黑气从缝隙中飘出。
绘梨衣紧了紧手炉,后背发凉,好像陷入了巨大的圈套中,而第一步早在十年前便已经迈出。
车忽然停下来,前方的羊肠小道仅供一人通行。她抬眼,正巧对上他的视线,那只被风吹到苍白的手还搭着窗边。
“绘梨衣,不要下车。”宽大的羽织披在她身上,殊现替她拢了拢衣襟,注视着她的漆黑眸眼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好像说过无数次一般,“我会很快回来。”
即将下车的背影与梦境重合,痛苦到窒息,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的沉闷感卷土重来,心跳无端慌了一拍,绘梨衣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抓着他的衣角。
脑子的声音不断悲鸣着,几乎泣血一般,不断喊着“不要去”。
他回过头,表情依旧温和,“怎么了?”
“请带上这个吧,山中寒冷,您还将自己的衣物交给我避寒。”她忽略莫名其妙的不安,递出手炉,笑了笑,“殊现大人,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树枝与落叶沙沙作响,接着是长时间的安静。身上的外衣柔软又温和,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绘梨衣半阖着眼,困意汹涌。
奇怪,她平时没有这么容易泛困。
“大姐姐。”
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小男孩的声音稚嫩茫然,“我迷路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西户丘荒凉偏僻,最近的村镇在百里开外,怎么会有小孩?
绘梨衣用力掐住虎口,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她捏着外衣领口,另一只手抓住藏在后腰处的匕首。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遭遇登记处恶灵作乱后,她开始随身携带防身物件。
“大姐姐,外面好冷。”声音泫然欲泣,委屈得像被抛弃了一般,“我的名字是产屋敷月彦,住在东南方向的第二个村庄,白墙青瓦的屋子就是我家,您可以送我回去吗?”
山鬼,善于变幻形态,喜欢引诱旅者并残忍杀害,生性暴虐。
“可以啊。”绘梨衣攥紧匕首,柔和道,“月彦,你可以先告诉姐姐,你是怎么确认车内有人,并且还能肯定我是女人呢?”
沉默,随后是沙哑的笑,车厢外的影子扭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为庞然巨物,尖利的刺在空中挥舞舒展。
“不是蠢货,但也仅限于此。”
凌厉的破空声,阴影即将落在车顶上,绘梨衣咬着牙,匆匆向左侧扑过去,被飞溅的木屑与尘土呛得直咳嗽,她来不及多想,还未直起身就匆匆向外跑。
这绝对不是她能应付的怪物!要告诉殊现大人,这次的亡者不对……
脚步趔趄,她撑了一把粗糙锐利的树皮,跌跌撞撞地向前,手心火辣辣的。
“那个男人……和继国缘壹一样恶心。”九根尖刺被断了六根,拖着残躯的人形怪物面露嫌恶,朝着逃跑的人影伸出手,尖刺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你身上有着和那个男人同样的气息。”
绘梨衣是个没有武力值的女人,正因如此,她的头脑相当不错。
在林间四处逃窜宛如无头苍蝇般的女人忽然停了下来,密集的树木遮住光线,看不清前路。尖刺紧追不舍,她却丢掉了手中的匕首。
“殊现大人。”
风声呼啸,浮云遮月,昏暗的环境中隐约有第三个人影渐渐逼近,尖刺猛地缩了回去,与主人一同消失不见。
她瞬间瘫软,撑着地面,止不住地大口喘气,贫瘠干燥的地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小圆点。
活下来了。
月亮探出云间,羽织外套在光秃秃的枝叉间浮动着,仿佛田埂上的稻草人。
从恐慌中缓过来的绘梨衣抹了抹湿漉漉的脸,眼泪与手心的伤混合到一起,火辣辣的疼,死里逃生的事实更加清晰。
车已经报废,在荒山中夜行不是明智之举,山鬼行踪不明,难保再次碰上。殊现大人想必已经与山鬼交战过,如今下落不明……
她哆嗦着唇,顾不上恢复体力,手脚并用往高处爬,试图用更加开阔视野找人。
一定不会出事的!那可是黄泉府最强的殊现大人啊!她的……
爬树的人停顿一瞬,后半截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内心酸涩刺痛,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脑海中浮现为她披上羽织的温和面容,她咬着唇,憋着一口气继续攀爬,手心被锋利如刀的粗糙树皮割得鲜血淋漓,大大小小的划痕深浅不一。
树冠的叉枝繁多坚固,主枝握上去时掌心难以合拢,是个适合躲藏观测的好地方。她一鼓作气,眼看就要登顶——
“狡猾的家伙。”
阴影自身后无声无息出现,瘦高的长影背后触肢乱舞,仿佛远古时期的巨型节肢昆虫,阴冷狂暴,令人头皮发麻。
脖子被去而复返的山鬼死死掐住,绘梨衣抓着他的手,挣扎的幅度因窒息而渐渐衰减,亚麻色的瞳孔一点点灰暗下去,溺之女赠送的戒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萤。
——大姐姐,叫他的名字吧!
意识朦胧间,耳边似乎响起了里香焦急的声音。
可是,“他”是谁呢?
“啧,要不是合作,你现在已经死了。”怪物似的人形捏着一条抽动着的红丝,那条细小的红丝仿佛有生命力一般,甫一靠近,便疯狂地往口中钻,“能为那位朋友让黄泉重返人间的理想牺牲,是你的好运。”
“转生?谁要做那种蠢事。”它丢下咳嗽干呕的女人,“我只会在太阳下无休止地活下去。”
诡异的力量在体内乱窜,地面上的抓痕又深又重,混着血迹,绘梨衣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膨胀到炸裂。
生前的画面在意识中一幕幕闪过,仿佛走马观花,婚服男子的袖口暗纹与绑着红穗的刀鞘重合,最终化作黑边金芯的朱栾图案。
不仅如此,其中还有山鬼的生前经历。
“鬼舞辻……无惨……”断断续续的声音宛如濒死的小兽,她在尖刀剔骨般的痛苦中抬起眼,刻意激怒他,“先天的、病人。”
呼救是不够的,她还需要一些引人注意的标志显露方位。
尖锐的鞭管暴涨数米高度,阴影张牙舞爪,黑发的山鬼杀意澎湃。
“去死——”
红穗跳跃着,平凡无奇的佩刀将模样怪异的敌人自肩膀开始硬生生劈成两半,落在地上的肉块蠕动着,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绘梨衣!”
月色下的男人黑衣白襟,仿佛回到了生前的模样,即便逝去多年也未曾变过。
“没事的、没事的……”他抱着她,眼圈通红,好像快碎掉了一样,“我回来了,这一次真的回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记忆?”绘梨衣痴痴地看着他,想抚去他的泪珠,悬在空中的手仿佛折了线的木偶,笑容温柔又苦涩,“你到最后都是……残忍的人。”
血肉模糊的手掌垂下,她昏了过去。
刀身映照着的因果线纵横交错,将两人彼此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