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坏了,兰。”走进教室,园子向小兰抱怨道,“明明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体力。”
“对不起,园子,周末请你吃蛋糕,好吗?”
“新开的蛋糕店?”
“我昨天发现的,有很多漂亮的蛋糕,到时候一起去吃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同意了。”
“园子最好了。”
重新把园子哄高兴了,小兰来到自己的座位边上,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温暖、敞亮、光明,令一切阴影无所遁形,小兰在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心中的想法愈发坚定,她要去做,马上就去!
“兰,不是要午休吗?”
一旁传来园子的问询,小兰伸手拉起窗边的半扇窗帘,回头道:“园子,离下午上课前五分钟时,帮忙叫下我哦。”
园子朝小兰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不会让你睡过头的。”
一切准备妥当,小兰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课桌上的文具都整理好放进抽屉,随后双手交叠,脸颊枕着手臂趴俯在了课桌上。
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心里思虑着,小兰闭上了双眼。
*
【你好,小兰。】
掀开眼帘的瞬间,耳边响起了问好声,双眼看见闪烁的光点,小兰明白,她进来了,可以确认的是,这和她是白天入睡还是晚上入睡,没有关系。
【我注意到你今天来见我的时刻,比前两天要早了很多。】
“我中午有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小兰说。
【我明白了,那么你来见我,是想告诉我,你做出的决定吗?】
“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又是一场谈话?】
“请如实回答我。”
【好的,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问一个更早的问题。A酱,你之前和我说你没有能量,你需要依靠我完成任务来获得能量,你不能自己完成任务,获得能量吗?”
【不能,小兰,你知道我没有办法在[任务世界]现身,我只能依靠你。我的初始设定也是这样设置的。】
“初始设定?”
【我无法违反的规则。】
“违反会怎么样?”
【程序终止,也就是死亡了。】
可能是这两天频繁听到“死亡”这个词汇,再一次听见,小兰心情的起伏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大,她垂头想了会儿,说:“你也有需要遵循的规则。”
【我想,我需要遵循的规则不比人类更少,这句话是否让小兰你感到一些安心。】
小兰双眸看向光点,“我承认。”
到目前为止,小兰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认为是一种试探,她在为自己在这看不清的环境中,想方设法地去触碰一条边界。
【这很好。】光点说。
“如果我现在让你离开,你会死吗?”
【会。】
“所以你不会离开……这是一个生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
【是,我也不能例外。】
“如果我不去进行任务,你会怎么做?”
【为了节省能量,我必须进行休眠。】
“那么,”小兰眼睫轻颤,“你再一次欺骗了我。”
【小兰……】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了。”
【My Lord。】
“你曾经和我说,我是否要进行任务,这是一个选择题。你要否认这句话吗?”
【我不否认。】
“那请问你的逻辑如何自洽?当你休眠几十年后,我的生命走到尽头,你会想要与我一同死去吗?”
【………………】
“这绝对不是一个只取决于我的选择题,你承认自己是一个生命,你在为着自己的生存尽最大的努力,你并没有选择,你的选择就是把局势导向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方。”小兰淡声道:“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我选择不进行任务,你会怎么做?”
空间里一阵难捱的沉默,小兰却很镇定,过了一会儿,光点开口了,它的声音依旧具有一种非人的机械感,但小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对方声音中的那种冷淡、呆板的感觉有所减轻了,【小兰,你真让我感到惊讶。】
“这事并不难猜。”小兰面容沉静地说,事关她的人生和未来,她怎么会不把一切事情想清楚?甚至,因为这绝无仅有的遭遇和无法与人言说的愁闷,都让处在困境之中的小兰,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或许在这方面上,她也继承了她母亲“律政界女王”妃英理那非比寻常的抗压能力和思辨能力。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在上一次谈话中,你说,你是……‘异类’的时候。”
园子说小兰心很软,这话说得不错,而往往越是心软的人,同理心就越强,越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对事情进行思考。
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小兰把自己代进对方的角色,再去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对方的心路历程就在小兰面前一目了然了。
小兰相信对方和她绑定这件事确实是个意外,没有人会预料到毛利兰会在那个时刻,站在窗边,看到了它的坠落,这件事的无法预见性,和站在十字路口,因为汽车刹车失灵,突然遭遇车祸一样,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再也回不去!
明白了这个点,小兰就知道她不能继续思考“绑定”这件事了,只能把它放下,一味纠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除了扰乱她自己的心绪,毫无意义。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才是值得深思的。
“当你和我说,身为‘异类’就是危险时,我的第一个疑问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根本不该把你的存在告诉我。”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份消息泄露的风险,对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小兰知道,这是因为对方别无选择,它只能暴露自己,所以这才让肇事者和受害者能够有机会站在了同一个空间里。
与此同时,当小兰和光点开始交谈,在这场由肇事者引发的事态中,光点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如果把这形容为一局棋局,毋庸置疑的是,对方拿的是先手;但另一方面,因为光点没有能量,它需要依靠小兰获得能量才能继续生存,这又使得它在与小兰的对弈关系中处于完全的弱势。
“由此,我想到,宿主、My Lord、敬称……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让我怀疑……”
【怀疑什么?】
“你在试图博取我的同情。”
这种想法起初只是小兰一种很模糊的感觉,直到在昨天晚上的对话中,意识到对方对她的隐瞒后,这种想法才在小兰的脑海中逐渐明朗。
对方在一开始,就对小兰采取了一种下位者应对上位者的方法,尊敬她,恭维她,帮助她……借以消除小兰对其应有的警惕之心。
这种方法非常成功,起码在第一个晚上是这样的,小兰除了一开始的生疏与不好意思之外,根本没有怀疑,它以一个引导者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带领她去看、去听;然后再以一个无所谓的旁观者的身份,让她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选择;半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到,对方就赢得了小兰的全盘信任。
这其中不排除小兰以为这是一场梦境的缘故,这世上还能找到比睡梦中更能让人放松下来的环境吗?但这一点,很有可能同样也被对方利用了。毕竟,小兰曾经两次在对方的关注下,想要通过制造痛觉来确认自己身处的环境是不是梦境,那个时候,对方可没有就小兰的确认动作做出过明确的说明,它不可能没察觉到小兰的误会,它只是安静地看着,乐见其成……
“你说的都是实话。”小兰说:“我说你欺骗我,‘欺骗’这个词,我用得不准确,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正确的话语,巧妙的暗示,以及不动声色地引导,这才是光点做的事,说谎话,那实在太低级了。
“我完全被你牵着鼻子走……A酱,你好厉害啊。”
对方稍微有点做过头的地方,是在昨天晚上的谈话中,当小兰要求对方直呼她的名字时,对方仍然三番四次地称呼小兰为“主人”,这不是它想要进一步惹小兰生气,恰恰相反,这是对方在通过不断强调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来向小兰示弱,它是在暗示小兰对它拥有无可比拟的掌控权。
弱小才能无害,掌控才能宽容。
它深谙人性至此!
现在,再让我们回溯记忆,回到所有谈话的最开始。
“我想,你唯一说的一个谎,是你说,你没有名字——这是谎言。你有名字,你当然有名字,任何一个有智慧的生命都会有名字,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是生命的生命都会有名字。”
“你不告诉我名字,让我替你起名,正是因为你了解名字的意义,你希望通过我赋予你名字的这个动作,让我对你有一种认同感。”
“但是我拒绝了,提出让你为自己取个名字,这样才有了‘Apple’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原先的名字,我对此表示怀疑,像随口取的可能性更大……以上,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怀疑,现在请由你来告诉我,在我上述的话语中,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非常精彩。】光点说。
“只是这样吗?”
【小兰,】机械的声音响起了,小兰认真去听,她似乎听见了在那哔卟哔卟的脉冲声中藏着的一丝笑意,【如果我是一个人类,对小兰你这个回答,实在应该报以一声叹息。】
小兰绵里藏针,“想要叹气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
【苹果这个名字不好吗?】光点问,【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所象征的寓意。】
苹果所代表的意象?!小兰一惊,苹果在各国文化中都拥有大量的象征意义,但最著名的还是那一个——传说在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偷吃的禁果就是苹果,为此他们触怒了上帝,被赶出了伊甸园,所以苹果是智慧和认知的象征,同样也是诱惑和堕落的象征。
明白过来的小兰,毛骨悚然。
她怎么能说对方欺骗她呢?
它不是一早就把答案告诉她了吗?
小兰忍不住环住了自己的双臂,在无风的空间里,她感到了冷,但这种恐惧的情绪只出现了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小兰就把手放下了,直视着光点说:“那个时候……你问我要不要吃苹果?”
【联想到我们的境况,我自觉这句话问得颇具幽默。】
“能让听众也觉得轻松有趣的话,才是真的幽默。”
【那我很遗憾。】
“你是承认我前面说的话都是事实了?”
【我似乎无法否认。】
小兰绷直的神经放松下来,可能有些表情也被她带到了脸上,因为她立刻听见光点说:【My Lord,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快松懈下来,这只会给你的对手可乘之机。】
“你——”小兰声音一紧,继而吸着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你又这样称呼我?”
【这句话我之前也说过,事实不会因为我们讨论而改变。】
事实?!此刻,小兰不想接这一茬,“名字,你真正的名字。”
【是的,我的名字。】光点说:【你有权力得到,.../.--./..../../-./-..-】
小兰听到了一个声音,难以形容,在这组短波音频中,没有可以让人复述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名字。】
“什么?!”小兰忍不住失声大喊道:“太狡猾了,我根本听不懂!”
【小兰,你不能否认我确实告诉了你,但是……好的,用你能听懂的语言翻译过来,我找到了一个意思相近的名字,或许你可以称呼我为‘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
【是要延用我之前的名字,还是要叫我斯芬克斯,都随你喜欢,我并不介意。】
“斯芬克斯……”
【这个名字也需要你念上三遍吗?】
这显然是指第一个晚上的事,小兰羞恼地脸红起来,但现在的她丝毫不敢大意,“斯芬克斯,是指‘斯芬克斯之谜’的斯芬克斯吗?”
【破解我的谜语,不然就被我吃掉。】
小兰打了个哆嗦,“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My Lord,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没有幽默感的人。】
“哈?”这话一出,小兰连害怕都顾不上了,生气道:“你才是吧,擅自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乱,现在还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所以我才是‘斯芬克斯’呀。】
猛然之间,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之突兀,就像看见一个已经死掉的生物忽然活了过来,【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那个‘斯芬克斯’,小兰你也绝不会是‘俄狄浦斯’,我对可以预见的命运毫无兴趣。】
【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是‘人’,但谁能说真的能看透‘人’的一生。】
【My Lord,站在我面前的你,同样也是一个‘谜’,就这样,和我一起走下去吧。】
小兰的心在砰砰狂跳,她好像听见了即将席卷她世界的狂潮,嗓子却由于紧张到极点一片干涩,“为什么……你知道?”
【因为你急匆匆地来见我了,你的肢体语言,你的神态表情,无一不在告诉我,这甚至让你等不到晚上。】
小兰用力地皱眉,又快速地松开,她的神情里出现了那种可以倾其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今天上午我过得很糟糕,我感到我不能继续犹豫下去,我需要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
【我必须要说,在小兰你的那番举证前,我曾担心你是不是决定得太仓促,但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小兰你比我认为的还要冷静和聪明,这很好。现在,我想知道最终促使你做下决定的理由是什么?】
“没什么……”小兰说,如果她是个赌徒,方才她已经将她所有的底牌都摆上了牌桌,她没有什么不可言语的,“我只是不想看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消散而已。”
这个决定做出来只要一瞬间,说出来之后,小兰不觉得心情沉重,反而感到很轻松,她在害怕的是一个不稳定的东西,但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是永恒与不变的,这么思考之后,她打算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主。
“你会认为我的想法很天真吗?”
【不。任何无礼的回应都将是对这个答案的亵渎。】
听到这句话,小兰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你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我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关于小兰你选择不进行任务,我会怎么做?】
“嗯。”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但我还是想听听看。”
【名望、权利、财富、知识、力量……所有的这些,】光点总结道:【——诱惑。】
“没有威逼?”
【从未考虑。】
“你在赌,总有一个我会喜欢?”
【这只关乎意志。】
“就像是苹果?”
【这就是苹果。】
小兰发自肺腑地长叹了一声,像是呼出了一口一直憋着胸中的郁气,她其实更应该朝对方翻一个白眼,不过她还是没有这么做,随后她微笑起来,这微笑与其说是给对方,不如说更多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一种饶有兴致,“A酱……”
【是的,我在。】
“此刻,你仍在引导我,对吗?”
用第一个晚上,讲诉信任;用第二个晚上,讲诉欺骗,那些反复矛盾的行为,但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快的,小兰相信只要对方想,它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好到天衣无缝,让她被温水煮青蛙而不自知。
“你对我的反应,是不是提前做过预设?就像你对我的称呼,总是任意地更换……”
——“兰!”
小兰一愣,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要继续说的话,这声音不是光点发出的,而是……小兰抬头看向天花板的方向,那声音似乎离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
“园子?!”
【我猜这是因为小兰你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了。】
原来会表现为这种形式。
“难道外界的声音,你在这都能听见?”如果是这样,这会让小兰有些不好的联想。
【只有小兰你在的时候,这个空间才会存在,其余时候我会进行休眠。】
——“兰,醒醒!别睡了!”
园子的声音接连传来。
【你的朋友在喊你了,小兰。】
小兰看向光点,深深地看了它一眼,“今天晚上,我会再来见你。”
【对此,我很期待。】
“晚上见,斯芬克斯!”
“晚上见,My Lord。”
光点闪烁的身影消失在她闭上的眼帘之后。
*
她睁开眼睛。
“兰。”
园子俯下身来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揶揄打趣她说:“难得见你睡得这么沉,口水都流出来了。”
闻言,还枕着自己手臂的小兰,既没有慌乱地去摸自己的下巴,也没有着急地看向她的课桌桌面,她看着园子,眼神中带着未曾沉睡般的清明,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说,“我不相信,园子你在骗我。”
“嗯?”园子大感意外,小兰的反应让她完全愣住了,不对吧,兰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她都做好准备要和小兰说,这是开玩笑的了。
小兰没有注意到园子的震惊,她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不可思议地感到有些懒洋洋的,可能是因为阳光,尽管被窗帘隔绝了,但她还是感到了那种温暖的热度,压在心头的重担仿佛也消失了一半,这……应该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吧。
小兰想要这样相信,因为——
她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