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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砖瓦默,春眠鸟惊啼【1】。
宫墙内一道小径栽种了不少花树,其中一株梨树尤为显著,枝干合围粗壮异常不说,光是那一簇簇枝繁叶茂的梨花迎着春光晴明开得正盛,就自成宫中一景。
煦风拂过枝丫摇晃婆娑,瓣瓣白雪飞旋着舞步簌簌而下,落在黄土褐色的泥土地上,飘在早已爬上青苔纹路的石板路。
一袭雾山青灰的青年拄着藤木拐杖,木簪随意冠其乌墨华发,踏着微风雪雨行稳而来,行走间腰间的环佩铿锵,高大宽阔的衣肩淋了不少皓胜烟雪的梨花雨且未可知。
除了这人极盛的眉眼,更引人无法移开双目的是他那一身松生空谷的濯绝气度。
他身后跟着一个像影子一样的少年,打眼过去看到装束就知不是一般仆从,大概率是个侍卫。
“那人是谁?”
不远处一位华锦丽服的少年顿足,将这一角触目惊心犹如水墨滃染的绝美画卷尽收入眼入心,他俊眉修眼的面容短暂的竟有些痴神。
这少年青丝半束于金镶玉发冠之下,想来是还未及冠年岁,一缕斜边刘海飘逸柔顺垂搭在半边纤长浓密的眉宇,一双瑞凤眼上挑飞鬓,流转间顾盼神飞,菱鼻高挺,唇若施脂。
月白珠光曼纱罩衣下一袭翠纹绉纱锦袍,玉石腰封束勒合抱他劲瘦的腰身,一经勾勒更显得少年身高颀长,气质矜贵出尘,清越傲骨胜钰。
只一眼,便知道此子就是生来合该当天潢贵胄的后人。
在前方引路的宫娥停下来,低眉顺眼地禀告,
“回殿下,那位是陛下钦封的太子太傅宋彧宋大人。”
少年玩味挑眉。
李承乾的老师?
有趣了。
“走近看看去。”
李承泽双手抱着臂膀,朝天靴鞋尖一转,改了原本要进宫见淑妃请安的路向,转身往宋彧这边的道路行走而来。
宋彧给太子授完课,前脚从东宫出来,眼下是抄宫里近路走,想要尽快离宫。
“主子,迎面走过来的是二皇子殿下。”
梅染一身灰黑劲衣,在身后提醒道。
或许是对这位和太子已初见不和的二殿下略有耳闻,而他的主子是太子的老师,二者之间不算是同党关系,梅染心里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将左手放在了腰间,那是平日里他配备雁翎刀的地方。
摸了个空才犹然想起,刀具在入宫之前就卸掉了,这才放下了手。
“臣宋彧,参见二殿下。”
更走近些,听到他的声音,李承泽更加感受道这样清旷幽远的人和这皇宫金瓦到底有多么突兀格格不入了。
就像皓月入泥,竹浊风尘。
“大人多礼了。”
少年修长的手微抬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
换做是常人是会顺势而起,这接触也就自然而然地避开了。
恰巧的是,宋彧看不见。
李承泽的手就这么和宋彧的行礼未收的手腕骨贴在一处,两人都是心里一惊。
一触即分就在须臾之间,却也让李承泽见到了宋彧茫然时撩起眼皮抬望过来的那一眼。
双目虽未落于实处和他对视,却是教人即刻联想到月洒寒江,松风凛凛的古朴苍远之景。
很快,宋彧敛眸。
那一双过目难忘的眼就这么被掩蒙上了华彩神韵,他解释道,
“臣双眼有疾,不能视物。失仪之处,殿下赎罪。”
“无碍。”
过了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李承泽才将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询问道,
“你就是前儿陛下钦点的太傅?”
没科举,没走正途,直接钦点上任的斜封官。
这几日朝中关于这位太傅大人的诽议可谓众说纷纭各自成章,说他什么的都有。
据传,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写好了参他的奏折就差奏表圣上了。
“正是微臣。”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澹远标志的人物,竟也是走了后门的鬻官买贵之流。
不知怎的,李承泽心里忽而就不舒服起来,仿佛空落落的丢掉了一角秤砣,衡量的标准缰绳因此失衡失控了。
他先是上下扫视打量了一周宋彧,故作轻蔑了些语气,
“本王竟不知太傅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年轻了。”
这话,从一个身为晚辈的少年人口中说出,未免刻薄,也有失皇世亲王身份。
明明故意说话刺挠人的是他,脱口而出之后有了悔意的也是他,李承泽当即抿直了唇,就这样陷入了矛盾地冰火两重天的自我纠结中。
然而宋彧也不见恼,身形挺拔如根根柏竹,不疾不徐不咸不淡地回道,
“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臣蒙今圣拔擢,幸委师授储君重任,自不敢擅忘隆恩。在其位谋其业,以鄙薄之躯倾尽蜡炬春蚕之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即为臣之所愿。恕臣多言一句,二殿下年岁尚青,未至及冠,却德才兼备很是承陛下器重,当也知晓学问之深浅不问年岁之高低的道理。”【1】
宋彧这噼里啪啦一大堆,总归结起来也就那么一个意思:你老子,当今陛下让我给你弟太子当老师,皇帝的意思当朝谁还能说个“不”字,就算我年轻了点又怎么样?二皇子您年纪也不算小了,应该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啊。
好犀利的言辞,竟和这人风清月朗的温润君子面相大相径庭。
李承泽的眼眸锃亮起来,仿佛刚打磨好的明月宝镜。
有趣,太子的这个老师果真有趣。
他并非是个板正刚直的性子,正要作个半礼为此前的不礼遇之处给宋彧配个不是。
一方面凭这位宋太傅方才的那一袭话,也能瞧出他算是个腹有书墨之人,古有先贤明君宁千金市骨只为求人才辅弼,他若真有想同太子一争那至尊至顶之位的心思,那自然是万不能得罪贤才良将。
另一方面,这里虽是在宫内的偏僻之所,李承泽却知盯着他的眼睛不会少,今日之事想必很快就会被有心之人知晓,明面上做做样子的功夫也是要的。
只可惜,礼尚未成,一身明黄正襟君袍的太子从身后冒出来,截住了他的话头,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挡在他和宋彧之间,
“老师,方才所学学生尚有些不解之处……”
李承泽吸口气,悄摸翻了个白眼,往后移步倒腾了些地方,就揣着袖口歪头看着李承乾演,哦还有配合他演的宋彧。
等请教完了宋彧,李承乾才转身,他一副恍然惊觉的模样,似乎才将发现李承泽也在,
“咦,二哥你也在啊?”
李承泽气得想要发笑,深深瞟了站在太子身旁的宋彧一眼,随即不辞而别。
……
*御书房
候公公将今日宫内一隅发生的事端一五一十地回禀给庆帝。
庆帝歪着身子,拎着朱笔靠在引枕软垫上批奏章,墨白中空深v也衣随主便不端不正地堪堪拢在身上。
听了这段小道趣闻,皇帝陛下顿了一下笔尖,抿唇,一边唇角上扬,再配合着他这一身穿搭,颇有些风流邪性的韵味在身上。
“嗯,倒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也不知这个他是指的二皇子还是宋太傅。
皇帝陛下招手,候公公眼尖地凑近,低眉哈腰领旨,
“去,传朕口谕,李承泽今后不必再去太学上书了,让宋彧下次给太子授课时也喊上他,兄弟二人一起。”
这棋该落的时候,可不能错失良机啊。
……
为了林霖,宋彧留在了京都。
这下,林霖直接和太子成了师姐弟。
小丫头和太子见过几次,相处还称得上融洽和睦。
这两天跟着宋彧,有意安排之下,林霖已见过了生父林若甫,以及林家的两位哥哥,入林家族谱之事算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南庆地理位置偏南,没有北齐苦寒凛冽也无积雪,却是正值春初,岁寒将将过去的时节。
晨间起风料峭说不上温柔和驯,席卷刮蹭而过空荡荡的莲花池水面,熹微辰光洋洋洒洒了些浅薄金色,随着水波潋滟微微颤动粼粼波光。
陪宋彧出东宫的路上,梅染落后一步紧紧坠在其左后方。
朝臣入宫能允许侍卫随侧,这不仅是宋彧确实眼有疾症,更是天恩浩荡的体现。
京都庙堂里哪位高座不是人精一样的人物,尤其是林若甫这样党羽门生遍布的权臣奸相,林霖入林家族谱一事能够那么顺利,内里面也有拉拢宋彧这位太傅的意思。
“主子,辰时小主子逃了课后,翻墙去了紫祥苑。”
紫祥苑乃皇家别院,应是去见她的孪生妹妹,晨郡主林婉儿了。
“由着她去吧。”
宋彧拄着拐走在前方,平步稳当。
若忽视这有两尺高的藤木杖,放眼看去,这身形走姿倒一点看不出来是个看不见路的盲人。
“告诉南烛,非生死关头,不必出手护她。”
“是。”
梅染颔首领命,后打量了下宋彧的脸色,给他说了方才的事,
“长公主殿下适才派了姑姑来传讯,话里话外不过是想和小主子见一面。”
“哦。”
宋彧随意应道,
想了想,火候还不到时候,现在见还太早,
“先婉拒了吧,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
这前面宋彧和梅染不紧不慢的走着,身后的喧哗声戛然而爆发,声源就是方才路过的身后不远处的莲花池。
再多走几步路,宋彧听闻身旁还有不少交叠相继,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似乎是宫娥、内侍在奔而竞走。
宋彧没问,梅染也不会多嘴。
不得不感慨一句这封建王朝四处空旷并无隔音极好的钢筋水泥隔音,一处动乱整得原本寂静如死水皇宫瞬间像是一口沸腾开了锅,炸开朵朵沸点绽放的水花。
“怎么回事?”
走了些路,宋彧忽觉出些不对来,侧首朝后问了梅染。
若是寻常什么个人出事,就是残了死了,也顶多一抬双手双脚给裹了草席丢出去扔了乱葬岗了事。
断不会像现在这样搞这么大的阵仗。
旋即一阵劲风卷带着尖锐的破啸声划过,梅染即刻抬手,两指间夹住一张竹叶。
竹叶上有字,但不多。
“二皇子落水了,无人施救。”
一个皇子落水这么久,湖泊周围这么多的奴仆侍卫却无人敢救。
梅染也不由觉得唏嘘,木讷清俊的脸上隐露微色。
都说二皇子殿下是唯一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人物,尤得圣心恩厚,现在看来这似乎也都是表象?
宋彧蹙眉,示意梅染过去,
“先救人。”
给人上了几日课,也算是半个老师,况且李承泽那人也算个妙人儿,先不能就这么没了。
“是。”
其他的一切,等捞上来再说。
太子李承乾还杵在湖中心的凉亭里站成了电线杆,毕竟年岁还不大,心智没有那么老练,推人后的心虚写在他黑胖黑胖的脸上。
宋彧的到来是李承乾没有想到的,慌忙收敛了神色,正正衣冠,连连抬脚过来迎他的太傅老师。
“老师,你怎么来了?”
十三岁的孩子,想要隐瞒些什么总是会更显得急切讨好,却忘了适得其反的道理。
将李承乾的所言收入耳中,宋彧拄着拐先是见礼,
“臣本是携侍卫出宫,路途间宫人奔走疾呼经停,听闻有人落水,故而折返。不想,竟遇了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竟也能直直锁定到了李承泽的位置。
太子神色更显不稳,心里越发没了着落,本就是他出手在先尚不论父皇那边会有何惩处,此下若是还让太傅也知晓了此事,凭这段时日相处间太子对宋彧此人的了解,虽说不至于落井下石毕竟他归根究底还是自己的老师,但也想必知道真相后是不会偏袒他什么的。
李承乾还是太保守小心了,他不敢赌。
“是啊,本宫和二哥在此游、游赏春景,不想他没好好穿鞋,脚一扭,掉进了湖里……”
太子慌乱之下的抢占先机,更加确定了宋彧心中所猜想的那个答案。
他以往可从不在宋彧面前自称“本宫”,一来是认可父皇钦定的太傅,二来他珍惜宋彧之才,更是佩服尊敬他这个老师。
李承泽被梅染捞上来后,宫人仆从纷纷扑上前去,簇拥着将他团团围住,该裹被衾的裹棉褥,该擦水的也没停下手脚。
少年素日里那绺飘逸的刘海此刻狼狈至极,湿哒哒地粘在一起粗细不一地贴在面颊旁,乌黑的墨发与极致的甚至有些发蓝的白的脸色在一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是受了惊吓还过了趟冰水的缘故,一双瑞凤眼不似平日凌厉有神,反而含了一汪迷茫的水潞潞氤氲在里面,两张唇瓣被冻得发黑发紫,细小的颤抖上下打着架。
本就淡薄的身型更显清癯羸弱,像一盏琉璃灯瓦,晶莹剔透精致绝美,却风吹一碰,就碎。
李承泽失了魂的眼神就那么轻飘飘落在地面,脑子里都是方才落水前的场景。
八角凉亭下,他站在太子的身前半步之遥,身后是才到腰间的朱木阑干,
“二哥,就连老师,你也要跟我抢吗?”
李承乾故意靠得很近,话是咬着牙切着齿,一字一句地从口里挤压出来的。
这几日他的老师已经多次对他的好二哥表露出赏识和嘉奖,已然远远超过了给他的青眼赞许。
注【1】:俺自己瞎写的[让我康康]
宝子们摩多摩多评论吖~[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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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