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庆边境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银丝细密绵长,一如慈母的手,极尽温柔地为天地间笼上一层白雾的浣纱。
一辆的外观简朴的马车车轮缓缓辗转,留下泥泞的几道车辙。
车头马蹄交叠踏着细雨编织成的路,压过直条条通往北国的泥土。
戛然,卷带水和泥的车轱辘兀自停了脚程。
前面不远处横陈了一个长条柱状高厚的棕麻色物什,大远看过去,似乎是几卷裹在一起用麦秆编成的草席。
马夫身形黑瘦,先行过去了,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搬不动,只得返回跟主家反应情况。
车内人若有似无的一两句交流,被淹没在敞阔的一卷旷空蒙烟雨中。
撩开马车门帘下来一侍女,年岁不大,应不到及笄。
油纸伞亭亭而立,天光穿透薄如蝉翼的伞面打下泛黄暖色的浅薄光晕,洒洒清辉落于她不俗清丽的面容。
这女子衣着装束虽说低调并不豪奢张扬,却可见主人家殷实底蕴,唯一引人侧目的亮点是其发髻上簪的一钗黛色菊,珠翠珐琅堆叠,可窥其价值不菲。
她下车一趟,很快又折返,对车内人禀告情况。
声音颇为稚嫩悦耳,
“主子,是个病死的老乞丐。”
“哦。”
马车内传来的男声带有少年特有的低哑,还有无波无澜的淡漠,
“替他收尸,往湖边的地里埋了吧。”
也算入土为安。
菊钗侍女面色犹疑,拧在一处的眉间仿佛在纠结什么,心中百般思虑纠缠一番,还是决定替那可怜的孩子多嘴一句,
“主子。”
好在车内的主子是个好脾性的,并未因她多事而降下怒责。
“何事?”
女子持握油纸伞伞柄的手不由抓牢,这样好像可以给她更多的底气,
“那老乞丐,怀里抱了一个婴孩。”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内都并无回应。
这沉默似乎就是回答,也是无声警示。
心脏忽而一紧,侍女明白自己的这次多嘴是真的“多嘴”了,垂下眸遮掩住落寞,
“那我去把那孩子……”
就在此时,车内的主人家打断道,
“抱进来吧。”
蔫吧吧的侍女猛得抬头,一双剪水明眸间染上惊奇的喜色,
“诶!”
不管不顾泥泞水洼,踩踏着浑浊的土地,欢快的转身蹦跶过去,像个得了谷物的麻雀。
这小女心肠虽说柔软了些,倒是个谨慎的性子。
提前翻看了两下婴孩的襁褓,确定了不是有心人设下的伏击才将孩子双手托住,送进了马车帘内,
“主子,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是个女婴。”
只有一抱那么大的襁褓,被两只修长的手掌接过。
这双手煞是好看,却都缠着几圈苍白刺目的棉布,偶尔没被棉布遮盖的地方隐隐露出些暗红色伤痕。
包裹着婴孩的破旧布片已经蓝的发黑,质地粗糙还有几个烧焦的破洞,单是手指接触上都觉粗糙不适。
头顶一圈稀疏黄毛的幼儿眨巴着水润无瑕的大眼睛,粉润剔透的樱桃小嘴微张,幼猫一样的小舌吞吐间吐出些口水泡泡,呆呆地盯视着抱着自己的人看。
少年人的眼睛上蒙着一圈白纱,向耳后缠绕三千如缎青丝而过,白纱横过的鼻骨高挺,唇薄却形状优美天生上翘,唇珠饱满玉润,只是因伤重而显得苍白。
他抬手向襁褓内探去,在好几层粗糙麻布的最里面那层触到了丝滑的上乘锦缎,怪不得小家伙不闹也不叫。
拇指和食指捻住那层底衬,细细揉搓感受了一下,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指腹接触到孩子软软的小身子后,少年的手掌轻轻地上下摸索了一圈,果然有东西。
触感冰凉,质地坚硬,按照形状感受,估摸是个童锁银坠子。
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将银坠子翻过来,尝试着去感受凹槽纹路走向。
上面刻了个“林”字。
可是他看不见,无奈地妥协轻叹口气,而后就出声唤道,
“存菊,你进来……”
侍女存菊本就在马车横舆那里坐着,面上不显什么,心里正忐忑不安着呢。
她是怕主子不喜这孩子,耳朵支愣着留意着车内动静。
此刻被点到名,自是答得飞快,
“哎,来啦。”
存菊进去片刻便出,也不知主仆二人交谈了什么。
只见她撩开前窗车帘后,即刻就放了只像鹰又像雀的飞禽出去。
很快,那两不像的飞禽又飞回。
若有人仔细观察,就会知道,这两只猛禽并非是同一只,毛色斑羽,体型鸟喙都不大一样。
存菊抬起绑好防护皮革垫的小臂,飞禽扑棱两下翅膀,下放尖锐锋利的双爪,像抓钩一样牢牢钉于其上。
她解下来绑在它爪上的信圈,眼睛飞速的浏览过传递来的消息,进了马车,
“主子,确认了,是那家的孩子。”
白衣少年将孩子递了过去,
“说说。”
存菊侧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将娃娃接过来,俏脸上神情凝重,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据讯上说,姆妈心善,扔‘错’了孩子。”
马车内静默了片刻,只剩下婴孩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短促稚嫩的啼吟。
存菊眉头撇着,帮女娃娃掖了掖襁褓边,防止最外面糙布磨伤了她的脸。
抬头后,有些忧虑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存菊是个聪慧的丫头,知道主子的性格淡漠,一向是不爱多管闲事。
尤其是经历过前几日的那桩血案后,关于京都的一切都令他触目伤怀,故而才有了此次的北上之行。
若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弃婴,存菊有信心能劝一劝少年主子,可若是和京都庙堂的林家有关,就不一定了。
好在最后,她高悬的心终于安然落下,
“罢了,好生将养着吧。”
既然是双生女,就不妨试试看,是当那皇亲国戚命长,还是乡野村姑自在。
宋彧安坐在车厢内的主座上,搭在膝上的手里攥着一只笔。
这只笔不同于此时古代背景该用的狼毫毛笔,而是现代人们普及常用的铅笔,许是经常被使用,木色的笔杆握笔处有些暗沉平滑。
秋风细雨习习而过,侧窗帘卷微起,恰巧漏进了些光束和水气。
光水纠缠在一处,给暗沉压抑的车厢送来清晖如许的瞬间。
宋彧没有握笔的那只手上抬,掌心接住那么些不安分地钻入车厢的一丝一线。
“天降甘霖,你的名就叫‘霖’吧。”
方才消失的马夫回来报信,
“主子,码头的船已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上路。”
港口熙来攘往的人密密匝匝,渔民、商户、羁旅的人……背靠山海、船只形成了港城的独特烟火。
一只乌蓬船的甲板上,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眼上蒙着白纱,病弱苍白却难掩其一身舒朗霁月气度,他蜷曲着手掌,清癯骨节敲打轮椅扶手,传出一串串节奏悠长的匝木韵律。
薄唇微启,哼着清扬的曲儿,吟唱道,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无因系得兰舟住。【1】”
……
*北齐上京
一处四合院落府宅
扎着两个冲天小刷子发髻的女童,蹦跶蹦跶地穿过抄手游廊,冲进西厢书房,脆生叫嚷着,
“老师,老师~”
宋彧单手负背,立在书房桌案前,练习盲字,
“说了你许多回了,跑慢些,要——”
话说一半,被女童截了话茬,
“要做事稳妥,不骄不躁。”
小丫头装腔拿势地学着宋彧说话时的语气,毛茸茸的脑袋还向旁边一歪,
“老师,这话学生都刻进骨头里啦。”
宋彧反将一军,
“那你还学不好。”
林霖心虚,糗着脖子耸肩,笑嘻嘻地一咧嘴,漏风的门牙就这样滑稽可爱的露了出来。
记住是记住了,要想让她学会,那是另外的价钱。
她捣腾着小短腿,手脚并用,爬上紧靠在桌案旁铺有棉垫的椅子。
正好可以爬到书房的桌案上,可见这就是特意给她准备的,连高度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把小下巴枕在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小肉胳膊上,林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正沉迷练字的师长。
老师是真的好看啊,是她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啦。
除了眼睛不太好之外,真真当得起郎艳独绝、天下无双。
“老师。”
“嗯?”
声音也好听,林霖心里暗爽,这么完美的老师怎么就让她给捞着了呢!
自己这一世的运气简直好到爆了好吧。
捂着嘴偷笑两声,林霖浅清了下嗓子。
宋彧听她连咳了一下喉咙,停下了练字,侧目,那双没有聚焦却分外好看的眼睛随意落在小丫头的身上,
“可是染了风寒?”
“啊?没,没有的事儿嘿嘿嘿……”
林霖讪笑两声,挠挠下巴。
宋彧收回探究关切的视线,他的这个小学生,什么都好,就是憨傻了些,时不时得会没有由头的傻笑。
老师这番内心活动林霖是不知道的,要是知晓自己在她师长心中竟是这般形象,定要高声争辩理论一番。
“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去南庆啊?”
“这么想去庆国?”
这已经是林霖第……不知道第几次问他了。
林霖重重点头,
“嗯!我想见范闲。”
宋彧跟她提及过几次这个故人之子,小丫头知道范闲确实没什么奇怪。
只是,
“傻姑娘,你见他做甚?”
“emmm我好奇,还有些话跟他说。”
“你又不认识他,和他有什么话可说?”
“嘿嘿老师厉害,您认识他就行。”
宋彧欲言又止,罕见地默然了。
他又想起了多年前京都那场变故,那个呆在竹筐里甫一出生就被迫开始逃亡的孩子。
一袭石绿锦袍青年周身都浸泡在如水沉寂的氛围里,无比清醒地将自己一步步送进黑暗无底的深渊。
林霖并不是个迟钝的性子,她有注意到老师隐匿的情绪变化。
她忽而想起,似乎宋彧每每提起范闲都多少会有些情绪波动,有时是怅然而不想怅然,有时是怀念却又不敢怀念。
这种矛盾是在这个性格淡然的师长身上很少发生的事。
总之此间种种,定有缘故。
从胳膊上抬起了下巴,想安慰两句,就见宋彧转身走了。
两手从檀木镇纸底下抽起来方才写得那张墨纸,吹了口气呼在还未干涸的墨迹上,背过身去的青年用一种很轻的语调说道,悠远似在追忆,
“老师也不认识他,他出生到如今大概有八年了,我就见过他几面。”
仿佛这是一件含着千山万水的前尘故往,眼下不必也不想再回首顾看了。
那您还总是跟我提范闲和他娘,林霖噘着嘴,嘟着唇,好像自己并未察觉到师长的有意回避。
“不嘛不嘛我就是想去南庆,找范闲,老师~您最好了老师~”
除气质、神态截然不同外,林霖的眉眼和那位长公主是有相像的。
故而,美人撒泼耍混也是美的。
小丫头一直摇晃着宋彧的胳膊,仗着年纪小和漂亮脸蛋子撒娇,让她师长连字都练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奶奶。”
宋彧被她扰怕了,抬手制止她再把自己当做不倒翁来摇,无比纵容地妥协,
“过几日动身启程,我们先往东边走走,去见一位练剑很厉害的叔叔,之后就回南庆,帮你找范闲,这总可以了?”
“!好哦~”
小丫头双手高举过头顶,欢呼道,又缠着宋彧要一个承诺,
“您可说定了,不成骗我。”
宋彧无奈扶额,真是给自己捡了个祖宗。
“不骗你。”
林霖跳下木椅,
“耶~找豆豆玩儿去咯`(*∩_∩*)′”
抱着一摞古籍的梅染从偏房而来,正巧和欢快飞出书房的林霖擦身而过,腰间别着的一把雁翎刀随着他侧身的动作悠悠晃了晃,有些意外她的出现,
“哇哇?”哇哇是林霖的小字,存菊给她起的。
林霖私下里和梅染存菊他们玩得很熟,也没什么主子的架子,称呼上一向随意没什么讲究。
他记得午时小主子不是去了北齐圣女那儿蹭饭去了吗,往常都是留到天擦黑才见人影,怎么今日回来这么早?
林霖随意抬手挥了挥,全当打过招呼,
“嗨,木头脸。”
停都没停一下人就又看不见尾巴了。
听到林兰舟又喊给自己气的诨号,梅染那张冷峻清秀的面庞上终有了些微表情,唇角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小声嘟囔反抗,
“都说了我不是木头……”
这下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加木了。
而后转身推门进了书房。
【注1】《踏莎行-情似游丝》宋-周紫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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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豆豆:别来,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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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菊:谁能猜到林哇哇小字的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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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溪烟柳万丝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