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凌晨,二十平方左右的审讯室也仿佛融进这夜色,只有桌子上亮着的照明灯圆锥状散落下刺白的光,将除了桌面之外的空间衬得愈发黑暗。
“要一直沉默下去是吗?”
徐妍儿嗤笑一声,合上签字笔的笔帽,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坐在对面的卓秀浩挑着唇角,脸上是惯有的悠然闲适,阴影将他侧面的弧度打出一道剪影,像是水墨丹青勾勒出的线条。
就如同徐妍儿所说的,面对她的问话,卓秀浩就像是患上了失语症一样不说话,只用那种近乎挑衅的悠闲姿态作为回应;而当徐妍儿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时,他像是找到了某种乐子一般无声地哼笑起来,又在新的一轮质问开始后垂着眼,无聊地摆弄着手腕上的手铐。
这种僵局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于是当金安娜拄着拐杖,在金元基不放心地扶着下来到审讯室的单透玻璃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检测结果还没下来,就应该乖乖在医院里躺着,谁知道他给你打了什么东西……”金元基透过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泰京哥呢?”金安娜连忙抛出其他话题打断他的话——事务长哪都好,就是性格像老妈子一样啰嗦。
这一句话果然成功转移了金元基的注意力,他张望了一番,向金安娜左侧方努了努嘴:“喏,在那呢。”
从同侧的另一房间走出来的李泰京看见他们皱了皱眉,似乎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接着,他走过来,脸上满是不赞同:“你们不是在医院吗?怎么跑这来了?”
被问到的金元基耸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来看看进展。”金安娜回答道,“不过……似乎不太顺利。”
李泰京顺着金安娜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屋内面容严肃的徐妍儿和明显在走神的卓秀浩,他皱了下眉:“这家伙的嘴不是一般的硬。”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但是赵贤宇那边还不错,他交待了一个地址,说是有卓秀浩地下室的录像,我已经派人去取了。”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徐妍儿似乎是收到了消息,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看到金安娜后,她同样有些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拿着笔录来到他们面前。
“怎么样?”李泰京接过笔录,边翻看边问道。
徐妍儿摇摇头。
“这家伙看起来丝毫没有悔过的迹象啊。”金元基看着屋内的卓秀浩点评了一句。
李泰京将赵贤宇的口供简单告知了徐妍儿:“赵贤宇没撒谎的话,那个录像带应该可以申请到搜查令。”
“好,我知道了。但是宋宇龙那边怎么办?张英美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了。”
“他的下属崔振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
……
在他们谈话的期间,早就感觉到困倦却硬撑着的金安娜偷偷打了个哈欠,却被金元基发现;他小声问道“还是回医院休息吧?”,金安娜看了眼时间摆摆手拒绝,就在这时,她突然捕捉到到一句“梦到过……”,浑身都激灵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
这突兀的一句话打断李泰京、徐妍儿两人的对话。徐妍儿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她:“这也是我在整理我父亲的遗物时才发现的。卓秀浩有反社会人格和癔症,他的治疗记录上显示:他有强攻击性,并且总是梦到另一个自己,他认为那是平行世界的他,但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幻想。”
……不是幻想。这是系统搞得鬼,金安娜确定——或许将这个副本作为惩罚世界的原因就是如此。
她将视线递回至审讯室内:“我可以进去和他谈谈吗?”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徐妍儿和李泰京对视一眼,最后犹豫着点了点头。在金元基“有情况叫我们”的嘱咐中,金安娜被扶到门口,她拄着拐走进去,身后的门被金元基合上。
她放好腋杖,在椅子上坐下来。从她出现在门口开始,卓秀浩摆弄手铐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他后仰身体将自己滑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脸上轻松的神态也随着光线的远离渐渐褪去了,漆黑的瞳孔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漠然。
“不打算说些什么吗?”这本是由徐妍儿质问卓秀浩的话,此时却被他甩给了金安娜。仿佛在此刻,两人的身份、位置错位了——她是犯人,而他才是审问者。
照明灯散射下来的光束照亮一粒粒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着、打着转儿,似乎永无落地的止境。金安娜侧头看了一眼单透镜,她知道在那后面,李泰京他们在注视着这里,以此确保她的安全。
该从何说起呢?
电子时钟的数字已经跳到了3:12,金安娜将那只可以活动的右手放到桌面上,稍微凑近了一点卓秀浩,想了想,她像闲聊一样率先开了口:“人的大脑很有意思,它非常擅长欺骗自己。中国有个狐假虎威的故事:走在老虎前面的狐狸被群兽惧怕,它借助了老虎的势威,却仍感觉得意洋洋。”
卓秀浩面容平静。
“将法律玩弄于鼓掌的掌权者就如同那只狐狸,位居高位太久,就会以为自己也变成了老虎,能任意驱逐法律为己所用。”金安娜笑了一下,“很可笑吧?”
但卓秀浩没有笑,他的一张脸隐没在灯光后面,表情晦暗不明。
“身体病了,可以去看医生。但灵魂若是病了,又该怎么救治呢?”
金安娜并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会感化反社会人格,让卓秀浩承认自己的罪行。因此,面对他的无动于衷,她也只是笑笑——这场旅途过于漫长,像是永远也看不到终点,金安娜有些倦怠了。
就在今天脱离吧。
她站起身,想拿起一旁的腋杖后离开,却在中途被戴着镣铐的双手用力握住。
单透镜顿时被外面的人砰砰拍了几下,金安娜侧过脸摇摇头,示意没事。
“灵魂上的病是治不好的。”卓秀浩面对面同金安娜站着,以一种非常平淡地语气阐述出他认定的事实。“或许病人也并不需要。”
他抓着她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在皮肤的相接处泛起红晕。金安娜晃了晃手,让他看清那红印:“你看,这是一个典型的被宠坏了的病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并且固执己见。纵容这类病人等于毁了他,但病人本人却也很喜欢这种对他有利的行为。”
“从小,身边的人就对我卑躬屈膝,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卓秀浩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他们企图从我这获得回报,难道还要义正言辞的吗?”
金安娜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种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在卓秀浩的脑海,她对此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想甩开卓秀浩的手,但他反而抓得更紧,甚至将她扯过桌面,凑到她面前,声音轻柔:“你要走?他们知道吗?”
他轻飘飘瞥了一眼单透镜,笑容古怪:“他们可还等着你出庭作证呢。”
“……那又怎样呢?”她同样用着气音回他,温热的气息在两人鼻腔交换,可金安娜的表情是冷的。“我于你是梦里人,而你们于我……”
“也未尝不是一场梦。”
面前人向来从容的脸错愕不已,墨黑的眼睛全然不似刚才的悠闲,甚至连金安娜挣开他的手都没反应过来。
“……我会找到你。”
低哑的声音像是毒蛇,自她的身后爬过来,一遍一遍,将毒液浸入其中。
—
开庭的当天,卓秀浩坐在被告席上,一旁的律师眉眼严肃,在心中预演着庭上可能出现的情况。反观卓秀浩,靠在椅背上,散漫的态度似乎并不拿这当回事。
毕竟,精神病人做的事有时是不受本人控制的。
但当李泰京领着李敏慧走进来时,他却腾得站起了身,眉间拧成了一条。
那阴郁的视线将李敏慧笼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并避开他的目光。身边的李泰京沿着她的反应看向卓秀浩,随即略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用身体挡住了李敏慧。
这短暂的失态后,卓秀浩重新坐了下来。只是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所有人都疯了,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李敏慧呢?
可她确确实实是李敏慧,他的律师、李泰京、徐妍儿、法官……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似的,所有人都没有提出质疑,忘却了之前那个“李敏慧”。
法庭上正在激烈地进行唇枪舌战,卓秀浩像是被抽断了脊骨似的坐在那,漆黑的眼睛深如幽井。
她离开了。
—
任务脱离后世界会怎样进行?她的离开又该怎么解释?金安娜无从得知。
在停留期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开庭的前一天,她目光聚焦在虚空中一点,提出离开。
【恭喜A37脱离本次梦境之旅,祝您下次旅途愉快。】
“……”
金安娜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