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从晚餐过后被卓秀浩送回家里,这个念头就一直萦绕在金安娜心头,但具体哪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每当被那种眼神看到,她就有一种被剖开皮肤露出内层肌理的错觉。
他似乎不像表面上表现出的那样温和。
金安娜自然不知道,不仅是内里,从表层到灵魂,连同她这个人,卓秀浩都想了解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偌大的会议室并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和投影幕布发出幽幽的光,播放着来自昌源工厂会议室录下的影像。
“……公司明知甲醛的危险,却仍在未安装排气设备的情况下使用,是因为相比其他药品便宜700韩元……出现第一位受害者时,虽然当时副会长在海外,但据我了解,此事向他做过汇报。那么——卓秀浩副会长,当时对这个情况知情吗?”
投影幕布上映出的李泰京律师言辞犀利,问题一针见血,说道最后,他目光恰巧看向镜头,在此刻,像是跨越时间与观看的人对视。
“嗒。”修长的手指按下后退键,发出清脆的响声。
“知情吗?”
“嗒。”
“知情吗?”
“嗒。”
“……”
幕布上的画面后退播放,后退播放,循环往复;连同红木长桌另一端摆放的几台电脑上的画面整齐划一地重复着,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诡异。
“李泰京……”左手撑着脸颊,手肘抵在桌面上,卓秀浩一双长腿交叠着斜坐在椅子上,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真是固执啊。”
松开按着后退键的手,他摸起一旁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安排一下与李泰京律师的私下见面。另外,查一下他的资料,还有他的助理李敏慧——从小到大,包括她所接触的人、事,都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刻意区别于男性的‘她’的发音,那边立刻明了应声。
……
金安娜有个习惯,就是在思考时手里会无意识摆弄一些东西,但是那道自以为隐秘实则明显的目光实在无法忽略,她颇有些无奈地停住在指尖转动的钢笔,放在桌上后靠着椅背看向金元基。
“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咳,”金元基欲盖弥彰地抓过一把鼠粮放进笼子里,摇摇头故意不去看她:“说什么呢,我就是来看看糖豆。”
糖豆是一只金丝熊。律所刚成立不到一年时,李泰京女友的朋友家里的仓鼠因为生下一窝崽崽养不过来,没办法只好找好心人收养。李泰京对养宠物没兴趣,女友因为工作原因几乎把办公室当成家,也没有办法养宠物;反倒是李敏慧在询问过李泰京后,收养了一只放在办公室;不过仓鼠寿命很短,那一只两年前就寿终正寝了,这一只还是当初事务长怕李敏慧太伤心,买了一只送给她的。
闻到了鼠粮的味道,懒洋洋趴在二层平台上的一团黄色动了动鼻子,动作缓慢地从滑梯上滚下去,趴到食盒上吃了起来。
“一晚上没吃饿坏了吧?”金元基手指戳了戳糖豆,后者丝毫没回应他只埋头顾吃,他也不觉得无趣,继续逗弄着它。
“又胖又懒又馋,”金安娜起身倒了两杯水,端着水杯走到金元基所在的角落处,“腮帮子里都是粮食。”
看着金元基接过水杯,金安娜抬手喝了一口水,踱步到沙发坐下:“您是想问我过呼吸的事吗?”
金元基干咳两下,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欲言又止。金安娜放下水杯,自从早上出了李泰京办公室,金元基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泰京哥应该有说了一些我的事。”
果不其然,金元基点了点头。事实上李泰京不是第一次见李敏慧发病的场景,在大学时期,李敏慧的父亲李志伟曾找到学校,说她是个白眼狼、不认他这个父亲,闹得很难看;虽然李敏慧明确表示李志伟早在多年前就放弃抚养她,学校这边也知道她十岁时就被送进福利院,但架不住李志伟撒泼无赖,进不来就在校门口闹,警察来了就跑,妥妥的流氓做法。最后,这场闹剧以李敏慧情绪激动过呼吸送进医院急救,李志伟怕被负责任趁乱溜走画上句号。
事后听老师闲聊时谈起这件事也是一脸唏嘘,说:“那李志伟据说是欠下一大笔债,这才想起还有个女儿,说白了就是要钱。可惜了李敏慧那么优秀的孩子,摊上这么一个父亲,这次是进医院他跑了,等过几天可能又被赖上了。”
之后李泰京也确实看见过几次李敏慧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李志伟的场景,不过这个学妹一向要强,在他暗示需不需要帮忙被婉拒后,他就没再过问,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解决的。他只知道毕业后李敏慧就去了另一个城市发展,直到后来工作出了意外,机缘巧合遇到了他,这才又回到首尔。
这也是他为什么见她发病第一时间知道急救措施的原因,但他并不知道这次发病的诱因是什么。尽管事务长、李敏慧和他三人共事四五年,但对于每个人的过往,只要当事人不愿细说的,其他人也不会刨根问底;所以他也只知道李敏慧少年时期在福利院长大,母亲被关在疗养院,父亲曾欠债四处躲藏——也不知现在是否还清债务。
一直到昨天晚上,金元基才从李泰京口中知道更多李敏慧的过往;而直到现在,他才了解到她晕水——尤其是略深的、可以将人淹没的——更确切地说,她害怕的是那种窒息感。
说到这,金安娜止住了话语将杯中水饮尽,金元基也没追问。
他大致可以脑补出她怕水的原因了。
一时之间金元基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实在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后辈曾有过这样一段经历。
“您不用那么看我,都已经过去了。”金安娜笑了一下,打破低迷的气氛。
见她表情不似勉强,金元基将手中一直捧着的水杯放下,跟着点点头:“对,对,都过去了。”说完,他又摇摇头:“你这丫头,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也要适时依赖一下我们啊。”
“好,我知道了。”金安娜笑眯眯地回应,金元基见她这样也不知是否听进去自己的劝告,又询问了几句身体状况后便不再打扰她。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午餐时间,李泰京表示一会儿要见宋会长就不一起了,金安娜和事务长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订外卖。
等外卖的间隙金安娜也没闲着,先是去了手机维修店去拿维修的手机,装上手机卡又开机试了试没什么问题后,她又来到干洗店,取回了卓秀浩的外套,这才回到事务所。
进到大厅正好遇到从外面回来的李泰京,金安娜刚打了个招呼,金元基就从二楼走了下来。
“你们回来了啊。今天也不知什么日子,卓副会长和宋会长都来了。”
“卓秀浩怎么又来了?”李泰京皱着眉,看了一眼二楼:“都在我办公室吗?”
“……我以为卓副会长是找敏慧的,就领到了她的办公室。”金元基看着李泰京的脸色,心想:律师似乎不太喜欢卓秀浩副会长啊。
“在我办公室?我知道了。” 金安娜心里疑惑,卓秀浩来这干嘛?不过正好可以把外套还给他。
看着金安娜走上楼梯,李泰京转头问金元基:“卓秀浩有说来干什么吗?”
这个卓秀浩,总是给他一种怪怪的感觉。尤其是昨晚突然派人接他见面,希望他撤诉,还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没有。”金元基摇摇头。
想不通卓秀浩来这的原因便不再去想,李泰京跟着上楼来到自己办公室,推门前他朝金安娜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略微皱了一下眉,在他心里疑惑升腾起来的时候,屋内见他握着门把手却不进来的宋宇龙替他拉开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哥,你怎么来了?”收回视线,李泰京往沙发的方向走,茶几上已经倒了两杯沏好的茶。“不是说要吃饭吗?”
“难道不是吃饭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宋宇龙故意打趣道。自从昨晚他出现在卓秀浩家,李泰京明白他与卓秀浩并非敌对而是合作关系后,就因为被欺骗感到不满。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的合作关系,李泰京对宋宇龙的信任不假,但正是因为太过信任,才在发现被骗后格外愤怒。
“我知道。”宋宇龙解开几个扣子,在沙发上坐好,再次解释昨天的事:“这件案子真的是我和正真集团的第一次合作,和以往我们接手的那些案件没什么不同。泰京啊,首尔最好的地段拔地而起一幢高楼,那不是我们的梦想吗?”
谎话说一半,再掺些真话,辅以感情牌,这一套流程多年来早已烂熟。宋宇龙的长相很是敦厚老实,尽管有人在背后说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忠厚的外表在交际时带给了他不少便利——比如说在说谎时,看起来格外真诚。
李泰京没有说话,但宋宇龙知道他在松动边缘,面上叹了口气,以退为进:“如果你还在怪我,大不了这个案子不接了,我会通知他们换其他律师,卓秀浩的午餐邀约也回绝掉。”
听完这几句话,李泰京心中疑虑去了大半,注意力拉扯到后半句话:“所以卓秀浩今天来事务所是找我?”
“他来这了?”由于卓秀浩和宋宇龙是前后来到律所,又分别被金元基领到两个办公室,所以这一点宋宇龙还真不知道。
见他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李泰京点点头:“现在在我助理办公室。”
事务所的隔音非常好,关上门离得远些便听不到什么交谈声。同样的道理,对于里面的来说,如果外面的人放轻脚步,里面人不抬头看向玻璃门的话也无法得知有人到来。
在李泰京进入办公室时,金安娜静静站在门前,仿佛与门融为一体。
她今天穿了一双软底皮鞋,走在楼梯上脚步声本就细微,在她刻意放轻后更是微不可闻。
现在,她微微歪了一下头,仿佛视角也跟着旋转,更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场景。
她没看错吧?她看错了吗?
因为仓鼠喜好暗淡的环境,李敏慧的办公室常年拉着半扇窗帘,遮住窗帘前放着鼠笼的一角。而现在,鼠笼的门被打开,仓鼠柔软肥嘟的身体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即使“吱吱”叫着挣扎也没获得一丝怜惜。
窗帘投下的阴影惨淡地投在卓秀浩的身上,为他整个人蒙上一层灰调;那双碎发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什么新奇动物的孩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举到鼻尖前的仓鼠,即使它吓得排泄出黑豆子也没松手,仍旧兴致盎然的样子,几根手指深深陷进柔软温热的皮毛里。
金安娜的手指搭上了门把手。
听到开门声,卓秀浩神色未变,眼球缓慢转动露出大量眼白,漆黑的眼珠由中间移至眼尾缩成扇形的一角,朝她望了过来。
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金安娜突然想起金元基说过的“看新玩具的眼神”,当时她觉得这比喻古怪,现在却觉得再恰当不过。
因为在这一刻,她就有一种成为他手中仓鼠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