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
鹤见雀不知道织田作之助是否尴尬,但他自己浑身刺挠,甚至开始有些怀念太宰治。
绷带自杀狂虽然奇怪了点,但和这样的人相处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展露平日里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份自我,因为再怪也怪不过对方,而且反正会被一眼看穿,无论作出怎样的事都不会收到那种——那种意料之外的讨厌眼神。
虽然织田作之助也不会。但鹤见雀还是觉得跟太宰治同框至少应该会比现在自在些。
他坐在床沿。织田作之助亲自动手收拾出来那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睡前随手翻过几页的书,心血来潮时买的钥匙扣,在商场里抓到的娃娃……那些东西都还在,像他还住在这里时一样。鹤见雀以为会因无人照管而腐烂的,居然都还完好地保存着。
“睡衣在这里,我有定期清洗,可以直接穿。”
鹤见雀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接过那套明亮的黄色睡衣抱在怀里。
“牙刷和漱口杯我拆了新的,放在你以前的位置可以吗?”
“嗯”
……就连被子的花纹他都还有印象,鹤见雀心情复杂。一切曾属于他的东西都浮出水面。而他本人被簇拥着却无所适从。
织田作之助又抱出一床被子,却并没铺在床上,而是对他说:“你今晚在卧室睡吧,我去睡沙发。”
客房是太宰治长期占用了的,从鹤见雀还住在这里时就是。织田作之助不好擅自去睡他的床,给太宰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或许是他半路溜去入水手机又丢了。
“不用了,我得回去酒店。”鹤见雀神游似的给自己找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我行李还在酒店里。”
“你的家就在这里,没理由还要花钱出去住,要是你觉得不自在我搬出去也可以。”织田作之助头都没抬,语气平淡却坚决。
“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见雀皱了皱鼻子,在他的印象里,给作之助添麻烦等于被太宰治找麻烦。人类总是在美化自己未曾得到的事物,他对太宰治的怀念也仅限于脑子里。于是他退了一步:
“那我今天去酒店收拾东西,明天再回来住。”
“我陪你去,这样能快一点。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能保护你。”
“……好。”
鹤见雀的东西不多,而且他只在酒店房间落了个脚,所谓的收拾差不多也就是把摊开的行李箱合上这种程度。
箱子合上了,但织田作之助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手下按着鹤见雀的全部家当,也不说话。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鹤见雀选择妥协:“我们去退房吧。”
“嗯。”
织田作之助还是那副平板的表情。两个人沉默着回家,鹤见雀空手跟在他旁边。在半天的相处里,那种因为久不见而产生的不适感已经消散,鹤见雀现在觉得跟织田一起住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抗拒。
其实睡在一起也没什么……毕竟是前男友,能做的早都做过。时间横亘在他们中间,但只要消化一下似乎也不会多么尴尬。出于这种心理,他后知后觉得想要寒暄几句:
“你还在写小说吗”
“啊,在写。”
有什么成果,能否拜读你的大作?
第一时间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充斥着讥诮与暗讽,鹤见雀把这句明晃晃的挖苦咽回去,换成一句无意义的感叹:
“这样啊,真好呢。”
鹤见雀没了说话的兴致。
织田作之助转头看他一眼,表情不变的在内心里作出个评价——
一流的道具,三流的伪装。
易容的要点在于遮掩自身的特质。鹤见雀大约完全没意识到他表现得有点太真实了。
习惯了为人所瞩目的人,常常会在无意识间流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气质来,他坦然地为人所注视,毫不在意他人的追捧,蔑视浅薄者们的**……那些来自外界的复杂情绪与外貌共生,对他而言如同呼吸一般寻常,自然想不到要改变。
面具制作人明显是位大师。并非一味追求所谓的普通与不起眼,而是更注重自然感,考虑到了使用者缺乏表演经验,那张轻薄假面与鹤见雀的肤色别无二致,与颈部的过渡十分自然,五官部分也是完全根据使用者本身基础制作,呈现出一张与原本南辕北辙却毫无怪异感的崭新面貌。
可到底不一样,非要摘一个点来举例的话…
即使他换了一张没那么招蜂引蝶的脸,面具的眼型也为了贴合整体气质做过调整,但他的睫毛依旧很长,长长的,密密地低垂着,像一丛倒伏的花枝,盖在浓黑的眼睛上。
戴个颜色浅的美瞳会好些,织田作之助替他这么想,但却没说出来。
虽然不知道鹤见回来横滨是为什么,但既然连脸都不敢露,就肯定是要躲人,躲谁呢?港口黑手党肯定能算一个,说起来他是不是还不知道森首领已经默许了他们几个叛徒的存在?
不、至少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是和太宰回来的,又见到自己,不会猜不到。
鹤见雀不擅长遮掩,太容易暴露,被逼急了还容易破罐破摔。以至于织田作之助担心他的安危。
“你呢?你现在在干什么?”他问。
“我吗?”鹤见雀短暂地停顿了下,然后露出个习惯性的微笑:“我现在和侦探打交道比较多。”
他看人时习惯还是没变,微微抬眼,但却并不真的与人对视,神情也总像隔了层雾气,既不显露情绪也不承接目光。
“武装侦探社那种?”
“怎么可能,武装侦探社是独一无二的吧。”鹤见雀吐槽了一句,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说起来,太宰现在是武侦的社员吗?他居然会离开港口黑手党,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嗯,他应该算是接受了我的建议离开的。”
织田作之助解释道:“再怎么说还是处在光明面比较好吧。”
“说是这样说,但太宰……”
他们就这样回到家。
…
“我们还是睡一起吧。”鹤见雀一脸坦然,他刚卸掉了易容,脸颊被闷的有些发红,相较于少年时,他如今不再那么雌雄莫辨。面部骨骼彻底定型,曾经尖巧的下颌延伸出清晰地折线,五官更立体,猫似的圆眼也拉长了两分,那颗标志性的泪痣还在左眼下。
鹤见雀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织田作之助正靠着床头闲闲翻书,红色为底,棺木图案的封皮。
“《完全**》,你怎么也看这个了?”
“太宰给的,说是用来交换我的小说初稿。”
“啊,你的小说已经完稿了吗?”鹤见雀走过去,织田作之助把那本红封皮的书递给他,然后往里缩了缩给他让地方。
“嗯,准备再过一遍,如果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就给杂志社投稿。”
“真好啊,我都有点羡慕了。”鹤见雀在床沿坐下,一边低着头翻书一边说,语气有点像撒娇,书页翻动时,他再平淡不过地问道:“织田作,你已经过上想要的生活了吗?”
他裹在那身亮色的睡衣里,宽大的睡衣遮掩了有所增长的肩宽,那些成年人的特征被模糊,织田作之助忽然分不清此刻背对他呼吸着的,究竟是现实还是往事的幽灵。
……
……
“作之助……”
穿着鹅黄色毛绒睡衣的鹤见雀看起来蓬松暄软,他像是摊在煎锅里的鸡蛋饼一样给自己翻了个面。这鲜亮粉嫩的睡衣是织田作之助的成果,因为买一赠一,于是他俩有了了一套同款不同色的情侣睡衣。
鹤见雀的无病呻吟是常态,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单纯的无聊而已,所以织田作之助没理他,真有什么事情,过一会儿他自己就会忍不住说出来。
“作之助”
但他叫了第二声,于是织田作之助不得不放下笔,转头认真地注视着对方询问:“怎么了,鹤见?”
鹤见雀没有立刻回答,他动了动,露出小半张脸看着织田作之助,他的纠结显而易见。视线滑落,鹤见雀这才看见对方的手里捏着笔。
——他还在写他的小说,为他的小说写着一个永远开始不了的开始。
也许织田作之助并不是想写。鹤见雀常常为此感到轻微的烦躁,但他不想挑明这一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看上去多么亲密,都是有着支撑的,二人对立在平衡上。如果自以为亲密就毫无顾忌地拔掉楔子,只会让自己重重的摔在地上。
于是他不再费力的向上望,只是趴着,一副咸鱼作态。
“作之助,”鹤见雀声音有气无力:“我遇见我爸了。他问我想不想回家看看。”
织田作之助从来没想过鹤见雀原来还有家人。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父母俱在,兄姐双全好吗。”
“这是坏事吗?”织田作之助不了解其中内情,于是谨慎地询问道。
“不算是,但也不是能让人开心的事。”
他毛毛虫一样地慢吞吞地蠕动过来,把脸埋在同居人的大腿上,看起来纠结又丧气。
织田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鹤见雀已经在港口黑手党待了三年,此前从来没有提过亲人,可他今年也才十七岁而已。什么样的家人会让一个孩子沦落到暴力组织里求存呢?
鹤见雀难得的起了倾诉欲,因此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家的事情有点复杂……”
鹤见雀的家庭堪称天崩开局,可以简要的概括为——家暴的爸,柔弱的妈,相依为命的兄姐,不知所措的他。
记忆是一潭浑浊的水,有人翻搅就咕嘟咕嘟冒几个泡上来。
鹤见雀原名长谷川乱,往上有一位大哥长谷川现和双胞胎姐姐长谷川梦。
父亲鬼岛四郎是个家暴虐待狂,当初因为女友怀孕了而结婚,某种意义上算有些责任感,因为他认为乱和梦这对姐弟不是他亲生的,但还是担负起了养育的责任,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他的妻子长谷川幸子坚称那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只外来的怪物,据说长谷川梦生来一口尖利的牙齿。长谷川夫人生出她后,大受打击,不清楚经历的事是否是真实的,只希望是梦境,逃避现实,因此取名为梦。
医生说可能是产后抑郁导致她情绪不稳定,至于对待孩子的态度…医生委婉的建议他们去做个亲子鉴定。做没做鹤见雀不清楚,他那时候还是个婴儿。不过大概率是没做的,不然父亲也不会默认他们是野种。
那个个性扭曲的、有时候会一边殴打一边说爱的父亲后来动手次数变少了,至于原因…
“我那时候举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棒球棍,一边说着‘爸爸我爱你’一边砸过去了,不过当然没打到啦,还被揍了一顿。我爸打架厉害,所以反应也很快。”
织田作之助听得有些皱眉头:“然后呢?”
“然后,他揍完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说‘我爱你,但我要用你爱我的方式来爱你’,可能当时还是年纪太小,思想也很奇怪,我那时候发自内心地想过一定要抓住一切机会搞死他。”
“现在想想,或许只是承受不住他的暴力和压抑的氛围,想要反击而给自己的借口而已。不过因祸得福,他反而开始喜欢我了。”
兄妹三人中只有大哥是母亲喜爱的孩子。可偏偏哥哥十分看不惯母亲对弟妹的态度,为了保护两个怪物而对抗母亲。大约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妹妹也天生和母亲不太亲近似的,总跟在哥哥长谷川现身后。
但鹤见雀那时候和她不同,对母亲怀有一种天生的眷恋之情,婴幼儿的本能让他深爱自己的母亲。对于哥姐反而并不怎么亲近。而且他也确实不是母亲口中的怪物,只是因为和长谷川梦同胎出生而被厌恶。
于是情绪逐渐转变,在压抑的家庭里,长谷川幸子无法拒绝这样一份纯粹柔软的爱。但她又太不安,总担心他会像女儿一样表露出非人的特质,有时候甚至会因此故意划破小儿子的皮肤,看着血液接连好几秒不断流出才能放下心。
“不过这种事情只在很小的时候发生过,后来她总算敢放心地爱我啦。”
鹤见雀不知何时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个性,即对自己所有的家庭成员抱有怜爱之情。
好可怜……由于过往经历,将虐打视作一种爱的父亲可怜;美丽的、疼痛的、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的母亲可怜;恐惧不安,却又努力保护着妹妹的哥哥可怜;身为异类却不自知、被母亲憎恶的姐姐也是可怜的。
后来父母离婚,父亲直接了当地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母亲默默垂泪,看向他时的表情却犹如哀求,哥哥拉着姐姐的手,也看向他,姐姐喊了他的名字,但哥哥和她对视一眼后他们双双垂下目光。
他陷入了一个古怪的境地,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被争抢。
爸爸想要他。
被父母忽视的兄姐让人放心不下。
母亲,一无所有,弱弱如蒲公英将散。
如果能够拯救他们就好了,如果能让他们幸福就好了。鹤见雀发自内心地如此希望。
可惜人没有办法将自己分成三份。
他选择妈妈,因为那时候她哭着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所以鹤见雀就跟她走了。于是鹤见雀自愿被她拥有,这也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后来,长谷川乱做了一场“长梦”,梦醒后,伤疤与死亡都远离了他。鹤见雀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一事实,可惜到底还是被母亲发现了飞速愈合的伤口,那时候,他在长谷川幸子的目光中看到了恐惧。
她的精神状态又开始坍塌,直到摇摇欲坠,开始对曾经心爱的孩子施加暴力。直到亲手掐死鹤见雀,附近的警察把他送进了医院,他的母亲被判定没有抚养能力,后来鹤见雀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次见到鬼岛四郎属实是个意外。他都不知道自己爹也混黑,更没想到会在横滨撞见。
“所以你要回去吗?”
鹤见雀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去见了他的家人。
织田作之助后来想,可能当时应该阻止他的。
鹤见的家人出自我很久很久之前看的《pupa》,讲的是感染未知病毒的兄妹俩,妹妹变为食人怪物,哥哥获得超强自愈能力,哥哥用自己饲养妹妹的故事,“舌尖上的哥哥”w
不过妹妹真实身份是pupa病毒正体之一,为了生存下去不断拟态成其他生物,逃亡途中潜入长谷川夫人的体内以人类拟态出生
鹤见的自愈复活是因为《富江》,不是因为pupa病毒
本来以为下章就能介绍鹤见的异能力了,但这章太长我给截两半了,所以要等下下章。
灵感来自《长梦》,是伊藤润二老师的一个短篇。
感觉文名有点诈骗,不过我不擅长起名字,跟鹤见纠缠过的人也确实多,后边如果有灵感就改名字
有掺一点名柯,咒回在靠中间的部分,然后想让鹤见去趟运动番,网球篮球排球足球之类的,还没想好到底哪一个,不过我想有个人对鹤见说:
“你已经习惯了将可怜作为武器吗?但在竞技运动里是强者为王。”
——诸如此类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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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往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