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物横行的平安时代,藤原月彦“想要活下去,想要拥有健康身体”的强烈执念、不甘、憎恨,种种负面情绪引得许多妖物垂涎聚集,企图迷惑月彦与它们融合成为「健康」「永生」的半妖。
在母亲与兄长的关怀与保护之下,还想要光明正大生活在人类社会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月彦咬牙拒绝了堕落为妖魔。
直到有一天,一位医师主动拜访藤原氏,毛遂自荐为小公子治病,并大言不惭:“世间唯有我能让令公子恢复健康,我愿分文不取为贵人治病。”
听起来是个为了增加名气而来治病救人的医师,不但不收巨额诊金,甚至愿意倒贴一大笔财物为藤原公子开药、种药。
藤原夫人心中不愿,她认为“世上绝无如此慷慨之事,医师必定有所求。既不求金钱,必定所图甚大。”她又劝丈夫不要答应,“幼子甚弱,不堪折磨;且人情难还。”
但这位医师坚持为小公子治病,他与藤原家主详谈数次。
因密谈时屏退了侍者,其余人不知道这位医师说了什么,藤原家主下定决心延请其为月彦治疗。
从诊断到开药方耗费了数日,这位医师又说要种植一些稀罕的药材,需要循序渐进。因此藤原家主请他住在了家中,还将藤原氏的一片土地给医师种药材。
喝了一年又半载的苦腥汤药,月彦的身体奇迹般地日见好转,虽然不能活蹦乱跳,但他可以自行站起来而不需搀扶,可以离开卧榻行走散步。
需知,哪怕是他十三岁时被哥哥架出去谒见什么鬼神的祭坛,也是一众侍女和仆从合力将他从卧榻上媷出去的。
一帖帖药煎水服下,身体好转的同时,就连妖魔鬼怪也远离了他。
某夜与兄长在廊下赏月,月彦披着外裳看着院墙上的树枝倒影。风拂枝叶,营造出一点鬼魅的气息,他才在兄长的提醒下惊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妖魔鬼怪的丑陋身形,就连腥臭的气息也没闻到了。
每每喝下一帖药,母亲都担忧地注视着他。
感受着病弱的肢体渐渐充盈起力量,月彦难得地心情愉快,因此劝她“不必担忧”。
一切似乎都在向变好的势态发展。
然而,直到最后一副药饮下,月彦全身血液沸腾。好像有人将他投进沸腾的煮锅里炖煮。
皮肉抽搐,青筋暴起,痛不欲生。月彦面上发热,伸手一摸都是热腾腾的血。眼耳鼻口都在冒血,一张嘴就是腥甜,嗓子灼烧,不能发声。
等月彦疼得在地上打滚乱爬,他想要呼唤侍女和仆从,才发现和室内外空无一人。他艰难地从室内跌跌撞撞边走边爬到障子门边,拉开门想要呼救。
衣物染血将木板拖行出大片血痕,却在障子门前截断。
他门前有一道结界,不大不小不偏不倚,刚好将他的居所笼罩。
一般而言,月彦居所处的结界是为了抵御妖魔鬼怪入侵,这道结界却相反,它困住了里面的人类,却让外面奇形怪状的可怖之物源源不断地穿过屏障钻进去。
而那位好心的善良医师驱使一众戴着面具的妖物破开整个藤原家内外由阴阳师布下的结界。
显然这位医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可能是一个堕落的神官,也可能是披着人类皮囊的妖物。从他驱赶妖魔的手段来看,他是一位站在人类对立面的术士。
藤原家主,月彦的父亲,站在那位外术士身后,看着幼子的悲惨姿态垂泪,默不作声。
「虚伪!」怨恨的嘶哑吼叫在体内奔腾。
四处传来仆从侍女们的惊恐呼救声。血腥气弥漫。藤原夫人早已葬身妖魔腹中。
日彦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妖物啃咬、撕扯、一点点吞下,他目眦欲裂,浑身浴血,持剑劈砍妖物,虎口血肉模糊。最终他被逃脱妖物之口的家臣拼死拦在大门外,被架着带走。
鲜血染红了脸,模糊了视线。月彦这才意识到母亲的话是正确的,这个术士所行非善,别有所图;又意识到自己被父亲所舍弃。
在极致的痛苦和愤怒中,月彦被妖物们乘虚而入。
鸟,兽,鱼,虫,花,蝶……多到能遮天蔽日的妖物像奔腾的洪水,挤在一起,拧成肉做的麻绳,融化般钻进月彦的躯体。
人类与妖物在极致的扭曲情感中找到怨恨与不甘的共同点,由此将灵魂劈开裂缝、撑出沟壑。
人体的表相如同涨破的皮球,血肉爆炸飞溅。阴森惨白的骨骼异变生长,将滚烫的血与肉撑破,又从白骨外长出新的肌肉与皮肤。人类的哀嚎惨叫与妖魔的嘶吼鸣叫交杂。
肉//体凡胎因为妖物的融入突然变得通透起来,耳聪目明,嗅觉敏锐。
他的两位还在世的血亲,父亲将他交给堕落的术士,哥哥远远跑开见死不救,一个让他送命,一个看他送命。
惊讶,愤怒,震惊,不可置信,濒死的恐惧,挣扎的不甘,对父亲和哥哥的怨恨快速变成扭曲的负面情绪。
扭曲的情感实质化,变成一团黑雾,又迅速地从缥缈的雾凝结成具体的形象。
来自于人类负面感情的力量叫做「咒力」,由普通人散发出的咒力聚合在一起的、全部由咒力构成的生物叫做「咒灵」。
凡此种种与之相关的东西,譬如力量、器具、残骸、物品、法术、非人生物……皆统称为「诅咒」。
术士给月彦的汤药汇聚了无数来自天上地下和人间的稀罕物。他将一种仙丹妙药磨碎,分作数百帖药粉,用来自彼世的浑浊黄泉水和稀罕东西煎煮,费劲地花了十八个月有余,一步步将月彦的人类身体改造。
“只是还欠缺一味青色彼岸花。”这位术士微笑着观赏藤原小公子的惨状。看着高高在上的公家贵人如蛆虫扭曲滚打。
丑陋的妖物在钻入这具身体,扭曲的咒灵在钻出这具身体。
增加和减少,吞噬和孕育,生和死,短命和长生,在同一个渺小微弱的人体上展现。
“多么惊人的美妙啊。”术士感叹,又假惺惺地问候藤原家主。这位父亲已经被吓得失声,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冷汗浸湿后背和四肢。
“您也曾多次在私下里和我抱怨这位幼子是个销金吞银的小妖怪,饮食起居和珍贵的东西每日都流水般地送到他面前。为着他的母亲和哥哥的面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不情愿地供养他吃穿,不知要供养到何年何月——怎么在女房要烧死他的时候偏偏哭了呢,他要是作为死胎早早入土该多好。”术士冷笑一声。“多么可悲的人类啊,在孩子诞生之前祈祷神明保佑,祈求这是一个能继承家业的男子;在他诞生之后又百般嫌恶,想要他立时丧命。厌恶这个短命鬼,却贪恋妻子家的权势不敢不养着他。”
月彦的惨叫已经停止,脖子和胸膛被利爪钻出孔洞。他的躯壳还在微弱挣扎。
“你可知为何遭此苦难?只因现世妖魔横行,神明能因人类的信仰而降临大地,施以庇护,造就神迹。反过来,神迹同样能在鬼怪肆虐的困境里造就神明——信仰凝聚便能造就福神,信仰堕落便能造就祸津神,在这乱世,武神、瘟神、灾害之神,最易得到。神与人的「缘」不可分割,这便是「天灾」「**」。”
咒灵蠕动着,挤着血肉内部那一团团妖物,扒开皮肉一寸寸钻出来。一进一出,内外两股力气撕扯,将人体裂成两半。
目睹儿子被撕成两半,藤原家主大叫一声,捂着脸哭嚎。
凡人看不见灵体的变化,术士却清楚地见证。
为此,他又添了一把火。
“我自荐为你治病,你的母亲百般阻挠,但抵不过你父亲的贪欲:我坦言能教他造神,用灵丹妙药将你的血肉筑成不老不死之身,叫你能庇护家族千年百年昌盛不败。”
“我的药自然是仙丹妙药,可你的身躯只是血肉之躯,能不能成「神」全看你的造化——你的父亲真是十分爱你,他知晓你最能苟延残喘,绝不会死在这一帖汤药里。”
术士恶毒,他和引诱人类堕落成半妖的妖魔鬼怪没有不同。言语化作利器,催促着半妖和咒灵诞生。
戴着面具的巨大狼妖将还在场的人类扑食,惨叫此起彼伏,血腥浓到空气都被染红,人间炼狱般的惨相被结界盖在里面。
即将发育完全的咒灵在空中翻滚,舒展身躯,嘶声叫着“长生”“永生”“健康”,又恋恋不舍地俯身舔食地上的碎肉残肢。
一半躯体裹着种种妖物缩成肉球,凝聚出新的人形。
一半躯体在白骨生肉,蠕动着想要恢复从前的形状。
此时并非傍晚逢魔时刻,是正午,阳光明媚,阳气最盛。附近的人家都在悠哉悠哉地午休。
月彦的执念、怨恨、与妖魔恶意融合诞生出一个半妖,几乎在人形立起、神智醒来的那一刻,这只半妖就消失逃走了;剩下的部分重新生长出半边身体,形成新的躯壳,但又因为彼世的药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变成了一个能骨肉复生的新物种,只是血肉一照到阳光便化作黑灰。
术士满意的大笑,驱赶面妖将这一团被晒烂的血肉叼去阴影之内,手执利刃解剖地上的残躯,他先后取出了新鲜的骨血、大脑和心脏——而失去了生命存活的支柱,这身体还在复生。
他放声大笑:“多么扭曲的臭虫,多么惊人的贪欲,即便失去也会记着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阴阳师迅速涌入庭院将他包围。
咒术师将刚刚诞生的咒灵祓除,除妖师在退治妖魔。
被一些圣洁的气息包围,月彦的身体停止了蠕动和新生,仿佛一些动物的遇敌假死。
术士执笔在空中一划,风穴凭空出现,比风暴更强悍,试图将所有存在之物吸入风洞内。
罪魁祸首放肆地大笑着逃脱了,留下一地狼藉。
藤原夫人娘家的神官带着日彦收拾现场,咒术师和除妖师最先退场,阴阳师修整结界。
日彦看着弟弟血迹斑驳的残缺遗体,只觉得可悲。不过一个正午,他就失去了父母和弟弟。他又哭又笑地把弟弟的尸身收敛了。
棺木在傍晚抬进家门,邻里都已经知道了藤原家的惨相,但是他们并未抓着这一家不放:因为从昨日子夜起,近畿地区遭遇不幸的人家一时之间蜂拥而出。藤原家还有幸存的公子、家臣、女房和侍从,简直是神明眷顾。
月彦被擦洗干净后搬进黑洞洞的棺材。
妖魔肆虐的场景还未收拾好,日彦决定明日先整理门户,待后日能敞开大门再下葬。
新鲜出炉的藤原家主做得很对。
当晚子夜十分,日彦便被弟弟发着光的红梅色眼睛给硬生生瞪醒。
日彦惊骇地看着弟弟良久,才捡起脑子爬起来,抱着丝绸制作的夜着,张大嘴,冷汗直流。
“兄长大人。”阴森森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
日彦结结巴巴地,“弟,弟弟……你,你这是幽灵还是死,死不瞑目托,托梦于我,我,我我虽待你并非日日尽心竭力,但也将你当,当儿子养,养大,我,我我——”
“我饿了。”月彦面无表情。
“我死了,没死透,所以又活了。我饿。我要吃肉。”
日彦越过月彦的肩头,果然看见弟弟的棺材打开,棺材里绸缎的被褥凌乱地半挂在棺材板上。
他连滚带爬的爬起来,冲上去一巴掌把弟弟的脸扇歪。月彦不由再瞪大眼,瞳孔缩成细细的枣核模样——他长这么大,做人再坏再烂,也不曾被父母和兄长打过脸。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清脆的耳光声在子夜时分非常清脆悦耳。
月彦歪着头,梗着僵硬的脖子,斜着眼睛看日彦。这古怪的姿势绝非正常人能一直维持的,简直像用尸体摆出来的样子。漂亮的梅红色眼睛透着野兽的冷光,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日彦。
“你,你你你——”日彦扑上去,把弟弟揉来捏去,搓来搓去,拍拍打打,额头和脸颊是温热的,心口是砰砰跳动的。
月彦稳坐原地,不动如山。任由他大力揉搓。
“是热的,活的,脑子好好的,心也在——你,你居然没被我打翻在地——”
月彦瞪着他,气得脸都歪了,额头青筋暴起。“我——饿——我——要——吃——肉!吃!”
日彦放下心来,哽咽着捧着弟弟身无长物唯一的优点那漂亮的脸,“你是真的好了,我打你,你的脸竟没被打肿,身子也没被打歪——壮实了不少,你是真的好了,变得这样健康,都会跟我要肉吃了——”
“嗯?怎得要吃肉,野兽的血肉是平民都不吃的贱物——我立刻叫侍从煮肉汤来。”
弟弟冷嗖嗖地打量着他,像野兽打量着血食。日彦立马披着外衣跌跌撞撞跑出去呼喊侍从和家臣。
虽然月彦的眼神可怕,模样古怪,死了又活显然是变成鬼怪了——但他弟弟显然真的被神明眷顾了,还保留着理智。他看起来那样饥饿,几乎要择人而噬,但他尚存良知,盯着活人口粮忍得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拳头紧握——那环形的红线紧紧地缠在月彦手腕上,像驯养野兽的缰绳和项圈。
*
清醒后,月彦的脑子里就自动涌出新的记忆。
他发现自己不但身体变得健康,还得到了不老不死而且更加强韧的肉//体。但他会开始渴望吃人类的血肉,并且只要照射到阳光身体就会化作飞灰。
——沐浴阳光就会死。需要进补血食。
这是新生的躯体发出的警告和饥饿叫嚣。
他的胸膛起伏,全身上下充满了强大的力量,新生的身体强韧而健康。
月彦咧嘴发出嘶哑的笑声,正欲爬起来,就被头顶的木板撞回去。他手下摸到丝绸被褥的厚实触感,又摸摸身上,已经换了白绢反物制作的小袖,新长出来的身体健全而得体,显然是被哥哥拾掇干净的。
他掀开棺材板,舔舔嘴唇,瞪着哥哥新鲜、鲜活的身躯,一点点爬出棺材,带出绸缎被褥,直到爬上寝台。月彦揪着哥哥披着的寝衣,饥渴的目光硬生生把人吓醒。
侍从们在院子里生火做饭。
日彦喜极而泣,亲自端着煮锅给弟弟的碗里舔加炖肉和清汤。鹿肉块尚未炖熟,外层将将断生,内里还有余血,月彦就急不可耐地要吃,还吃得凶猛而迅速,狼吞虎咽,半点都不怕烫嘴,哪有从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公子做派。
家臣和侍从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烤野兔和鸟雀,烹煮山鲸炖菜。
大公子投喂小公子,简直像女房们喂猫,侍从们喂狗,进食者都是能茹毛饮血的野兽。
也正是看着小公子几乎饿到准备茹毛饮血,他们才不得不亲自上阵赶制肉食。
野兽吃过新鲜的血食,就再也不能回头吃熟食菜蔬了。因此他们试图让变成鬼怪的小公子多吃煮熟烤熟的肉类和果子。
日彦看着弟弟吃饭的劲头感到安慰极了,病了快二十年,月彦从未好好吃过饭食。
“能吃是福,能吃就好,吃的多长得快,代表身体健康——我的弟弟终于健康了。”
看着家主喜极而泣的失智样子,家臣们纷纷在心中哀嚎。
藤原氏恐怕真的堕落了,家主铁了心要供养这个不人不鬼的诈尸小公子,如何不被正常人排挤驱赶甚至追杀呢。只有跑路,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了。
日彦可不管这个,用一座肉山那么多的食物喂饱了弟弟,便将他用厚厚的绸缎被褥裹起来在内室安置好。
月彦就在室内看着外面上人忙忙碌碌。障子门早就被妖物弄坏了,四面透风,夜间黑洞洞的,也像一口棺材。
诈尸的小公子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盯着一个个能走会动的人影。
被注视的人僵硬着身子,搬着东西跑来跑去,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小公子抓去,一口咬掉脑袋。
日彦带领仆从清点家财准备搬迁,竟是连身上的官职都不要了,在正殿的大梁上挂印悬牌辞官,留书号称要“出家”。
藤原氏与虎谋皮遭到反噬,名声自然会垮台,与其守着财产看着家道中落,不如脱身另做打算。
家臣们四处找牛车好搬运箱笼,与其他人家的家臣们意外碰头,大家面面相觑。
好家伙,在那术士伪装成医师的时候,他因为稳定了藤原家小公子的病情而名声大噪,不少人家都请他上门治病——好嘛,这下看来,惨遭毒手的可不止藤原一家。
在天亮之前,藤原氏舍弃祖宅,举家搬迁。浩浩荡荡的队伍披着残余的星月之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