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神名比作世界的记忆,那神体便是世界本身。
与他所创的几个世界相比,错漏太多。
太一下坠的同时,看清涡洞里的一切,有大团沙硕团成的画像,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顺着流水,碎金一样,流进更深的地方。
一截永生与死气对立的湖,望不到尽头。沙硕在湖面上蠕动,形体构建出黄金打造的龙骨、船舷,一杆随风飘扬的帆布。
他想到了随同阿波罗来之前看到的壁画,年轻的光明神十分陌生——太阳之船,横渡在波光嶙峋的水面上,古老的神明在沉睡。
贝斯特翻身、利落地跳至船舷上,又顺着帆布往上爬,占据了至高点。
她四肢蹲坐,摇头晃脑,尾巴尖一甩……再一甩,啪!抽向阿波罗的脸面。
阿波罗猛地拽住,往自己怀里拉拽,对方纹丝不动。
僵持了好一阵。
太一弯腰,曲指骨关节,敲了敲湖面,问:“活的。底下藏了很了不得的东西,是什么?”
贝斯特并没有大度到原谅这个神明的一脚之仇,不爽道:“阿波罗带来了一个十分不礼貌的家伙。”
“那你抽我干什么?”阿波罗龇牙咧嘴,这只猫的劲力真大。他银灰色的眸里映着火红宝石,像一簇烈焰,等转向在场的另一位神时,又熄灭了:“哥哥,你……”
阿波罗顿时瞪大了眼。
吓的。
没看错的话,对方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好看威严到不可思议的,橘猫。
太一懒懒地摊平爪子,琥珀瞳转了转,兴趣盎然,认真看了一会。想打个响指。
可惜手指实在太短,于是退而其次。双爪合十,啪!
一束电光划过头顶。
铅云密布,要开始下雨了。
阿波罗抬头,昏沉的云雾仿佛要挤压在脸上,白皙的脸显得黯淡无光。
太一又拍了一掌,这一次的威力更为巨大。
乌云骤散,积蓄完整的暴雨还没完成使命,匆匆撤去。一阵狂风,猛地将阿波罗掀下船。
扑通!
阿波罗狼狈地将脑袋伸在水面,甩完水珠后,幽怨地看向太一:“哥哥,明明是贝斯特在捉弄你。”
贝斯特在船舷边上笑得打滚:“阿波罗,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这明明……明明是眼前这个名为太初的神明亲自选择的一条道路。
一条,极其准确、极其不幸的道路。
贝斯特的双眼简直要发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紧跟着,她又感到一丝不安,是为了什么呢?她并不确定,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太初,需要我为你介绍吗?”
太一淡淡地回望过去,在她复杂的目光下,轻轻点头:“乐意之至。”
两只猫踏上甲板前端,迎着狂风远走,将阿波罗抛至脑后,直至呼喊声消失。贝斯特尾巴勾着船杆,很认真地说:“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名贝斯特。”
从她这一声自称中,太一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是阿波罗无法给到的信息。
他们默契至极,贝斯特将自己的神名展开,重新勾勒出这个世界更深层的东西。
太一捂住眼,又松开。
日轮旋转。
眼前又重新变了一幅场景。
“这里是我神的梦界。”贝斯特本体没有说话,在她说出自己的神名后,他们就已经陷入了更为古老的交流方式。语言最初的本质是向万物传递神的形容音貌,神之间无需言语,仅需一眼、一个动作或一个念头,祂们就能获得庞大的信息。
“祂受了重创,神名被剥夺打碎成三份‘本质’,不得已之下入侵了这里。”
不远处是光怪陆离的金字塔,倒悬着,尖锐的部位扎进一颗球形星体中,裂缝里温度炽热,时不时喷射出火鞭,连续挥打附近被吸引而来的超新星,爆炸,将碎块打磨出璀璨的极光。
“我神被迫沉眠,找寻合适的栖息地。“
这里是其中一个。黄金船离得近了,能闻到星球表面上的味道。
沙子被炙烤了至少两个宇宙纪元的味道,很难闻,太一感知到了精准的岁月,说:“你的主神一定很不喜欢洗澡。”
这个问题得上升到神明需不需要洗澡的高度,贝斯特显然没被问过这么犀利的问题:“我神诞生于原初之水。”
太一:“这我熟。原初之水的另一个称呼是混沌,但混沌并非是原初之水。”
他曾创造过类似的只有水的世界,是云梦泽的前身,还有另外七个,目前想不起来。
不过:“这并不能为他不洗澡的罪名开脱。”
贝斯特拿他没办法,尾巴转动船杆,眨眼间,他们来到了新的地方。
“弱小的世界无法承载我神伟岸的身躯。”贝斯特抖了抖耳朵,疲惫说:“我们跳跃了数不清、难以计算的世界,最终选定了这里。”
就拿刚才的星球举例,再过没多久,就会被高温烘烤成一颗死星,在无垠的星空中,发出最后一声绚烂的哀鸣,剩余的光晕可以照亮下一个纪元,直至彻底熄灭。
里面曾经生活过的物种不够浪漫,不够被混沌铭记。
太一想到了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尽量收敛自己的力量,不让自己的神息辐射到别的世界。
强大至高的神明,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污染源。
换算下来,贝斯特的主神可以称得上‘杀孽无数’。
太一不开心时喜欢抟土造物,可惜这里没有土也不能违章建筑,所以他习惯性捏自己的手掌——此时是猫掌。
他完美融入了这个梦界,任由其主神改造自己的外在样貌。
不知道为什么,贝斯特感觉到太一有些悲伤。这股悲伤轻易不被人知晓,如果不是他们目前正处交流状态,她难以感知到对方的心绪。
但也仅限如此,尽管太一将神息隐藏地太过完美,看上去比起凡人没有任何差别,但她依旧有种面对主神‘拉’时也没有的紧迫感。
仿佛他只需随手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的一切包括神名彻底从世界抹去。
这种感觉实在恐怖,贝斯特立刻不再观察他,不知何时疯狂跳动、节奏加快的心脏才缓缓慢了下来。
他说:“按理来讲,这种程度的力量,塔尔塔洛斯的技巧比他高明许多,至少他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变我的样貌。”
贝斯特:“啊?”
这句话来得突然且毫无根据。
太一又说:“你的主神,不如塔尔塔洛斯。”
贝斯特愣了愣,她听明白了。
是的,光凭她的主神,就连世界第一道防线,塔尔塔洛斯都无法轻易攻破。
她想到那个黑发黑眼的深渊之神。
那时,黄金船降临此地,漫长纪元漂游以来破碎的世界化作推动船身前行的动力,足以吞没一切的星辰之海比起深渊的体量,可以说巨大得多。
——却没用。
贝斯特回想起那个场景,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太一看着与巨船遥遥对峙的深渊。
目前作为一只橘猫,看上去即小又呆,琥珀色的瞳,像水一样,倒映出那位男神的深邃面孔,和他的手臂皮肤一样苍白。
他发丝黑长,表情近乎残忍般的冷漠,眼睫在脸庞覆盖下一截阴影,像摄魂夺命的镰刀,随同看待死物的目光,极具冲击力地冲向他,仿佛要将他颠覆碾碎,将血骨一并揉进深渊——他的身体里。
太一甩了甩尾巴,或许是罕见变成猫的缘故。
他玩心大起,冲深渊叫了一声。
“喵。”
深渊的镰刀顿时停下。
一只手掌,苍冷修长的手掌攥紧又松开,于星海中挥动手腕,弹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穿透星群,轻轻……轻轻点了点猫头。
“……”
太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