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残光泣血。
蛇影密不透风,有几条占据主导地位,背部的软滑鳞片底下弹出两扇黏腻的肉翅,在一众遮云挡风的枝叶上‘流’下粘稠体.液,很快编成洁白的网络。
腥臭的气味快要淹没这片森林,就像是灭绝人类的史前洪水,汹涌澎湃,吞覆几束微不可见的光箭。
轰——!
一溜烟的灰尘中,两道狼狈的人影一前一后窜出森林,在空中跃出一个很高的弧度,哐当,砸落。阿波罗吃痛抬起手臂,换另一只手拽住倒霉神明,低头看了眼——一块成年男子高的岩石,在他的手肘下方碾成了碎片。
他顾不得感叹砸得正好,箭囊中的箭羽已空,随手抓了几块石子附着神力,‘一击即中’的概念摧毁了一条快要逼近的巨蛇脑袋。
第一时间,血花与脑浆四溅。
还好,他差点就携着弓箭打算用弓弦扣在巨蛇的脑袋上弹一首最熟悉的曲子。
倒霉神明似是没见过这幅场景,愣着不说话。
阿波罗挑了下眉:“吓傻了?”
这倒是没有。
太一心想:只是震撼于阿波罗的操作。
不过没等他震撼个够,他的腰一沉,是阿波罗卷住了他。
阿波罗手臂收紧,裸露在外的肌肤辉光交映,俨然有两道交叉的伤口,金色的神血就从中冒了出来。
他连皱一下眉的表情都懒得做,玩世不恭的样子,吹了声口哨:“大哥哥,坐过光明神的马车吗?”
太一:“什么?”
阿波罗看上去比他小很多。
比起光辉神庙神像雕凿的成年男神形象,此刻阿波罗的样貌更趋近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他稚嫩的脸显得青涩,银灰的眸里又是少年人不该有的沉稳与平静。
“要试试吗?”阿波罗眨了眨眼,不等他回应,转身想抱起他,却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很重。
阿波罗的手僵在原地。
太一体贴地移动自己的重量,离开他怀抱,顺手一掌收握,掐碎伸来的蛇头。
阿波罗反应过来,又吹了声口哨。一匹马,毛羽洁白足踏烈焰的天马从天而降。
天马背拖火光,嘴嚼晚霞,撞到阿波罗身后,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等所有的光亮收束到肚子里,又嗤响鼻,打了个漂亮的喷嚏。
阿波罗一手抚着马头,不闲不淡骂了一句,手拖缰绳道:“该走了!”
对面群蛇近在咫尺,被刚才的天马响鼻这一动作震退不少,现在又重新覆上来。
太一眼瞧着自己即将被吞噬,还是一副不躲不避的样子,阿波罗率先比他急了:“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
太一抬头望天,一丝不.挂的黑,耳边天马打了个饱嗝,星与月都不见踪影。
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没有关于‘太阳’的名。
那边阿波罗已经等不及了,再伸手捞太一,奇怪的是,这次居然捞得动,很快就把他带上了马车。
太一坐在车里,跟着天马绕着世界转了一圈。
从森林穿越陆地,一片漆黑,海洋的尽头有一道深邃的峡谷,横切面,是奔腾不息海浪的终点。
阿波罗说:“底下是深渊。”
太一神色一动,眸光情不自禁下落,有些熟悉,仿佛不久前才见过。
阿波罗坐在马车前面,并未看清太一的变化,继续说:“这里的怪物是杀不完的。”
天马昂首驻足等待了一会,直至浑身的皮毛彻底黯淡下去,阿波罗咳嗽一声——很虚弱,仿佛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瞬间就被夺去了。
太一紧握掌心已经重新化作石质的眼珠,静静地等待。
他分心思索一路上观察到的名,有些区别,不大,更多是增减上的变化。
比起太阳的单调,光是海洋就有一长串的名,是死的,或者说,等待着被唤醒。
而此刻,他身边就有个等待被唤醒的光明神。
阿波罗重重喘了一口气,捂着胳膊,有气无力地退进马车里。
马车内部空间不大,四壁除了一扇镂空的门,有进出的作用,其余三面仅用透白的矿石砌了简单的栏窗。
车顶下坠着一个凹槽,有裂纹,缀着几何形花纹,看上去以前装置了很重要的东西,还散发着余热。
阿波罗就正对着凹槽躺下,数着花纹的走向,一步一步,眼眸看进凹槽里。
他已经很疲惫,但还是强撑着瞪圆了眼,从凹槽移目到太一的脸上。
不算封闭的马车里,似乎有热流涌过。
只是。
没可能。
在完全的黑夜里,任何有关的法则尽数消亡。
阿波罗问:“你。是我的哥哥吗?”
不是。
太一的内心很快回答。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件事。
是他刚拥有‘太一’这个名之后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神人混居。
有些神,自称太一之后,也有些人,自称太一之子。
他们为此争论不休。
而有一个‘人’,就很与众不同,他奉太一为兄。
太一对于这些无谓的称呼,一向视若无睹。
他和久远岁月之前一样,不喜现于人群,时常隐于天门之内,于混沌中抟土捏像。
少司命与大司命防他寂寞,偶尔出入天门,伴于身侧。
有一日,少司命说:“帝,他欲代天命,立地尊,为人皇。”
太一手指不停,捏了一只长翅膀的应龙,轻吐一口气,甩出天门。
日照于海,群山仙岛林立,应龙振翅而飞,择一仙岛栖息。
千年转瞬即过,应龙口鼻呼吸间云雾缥缈如甘霖,滋养大地。
凡人在它身上建国立家,祭祀天命。
太一说:“随他去吧。”
应龙猛然清醒,昂吟一声,身化龙脉,归天命,入天门。
太一轻捧应龙像,摆在一个角落,用衣袖擦了擦,满意离去。
留下大司命与少司命面面相觑。
太一很难形容那时的感受。
久远的记忆带来的不仅不会有新鲜感,这记忆更是化作了凶猛渊深的兽,目不转睛盯着他。
太一轻轻与之对视,便是试图打开禁忌之门的偷盗者,随时粉身碎骨。
……
这一次的回忆,太深,也太长,他罕见地沉默。
阿波罗倒也耐得住性子,别开身体,脑袋伸出窗外。
太一捏鼻根,揉捏几下,问:“你在看什么?”
“深渊。”阿波罗头也不抬:“我在想,底下究竟有什么。”
“你没下去过?”
“没有。”阿波罗说:“本能告诉我,我不该下去。”
“……”
“会死。”阿波罗抬头。
太一注视他:“我的本能告诉我,你的本能有错。”
阿波罗:“……”
他愣了一下,随后扯嘴角,先是小幅度,最后痛快大笑:“大哥哥,一起探险吗?”
太一没有回答。
阿波罗就伸手邀请他。
他的手臂上兀自流血,在这片寂夜,什么都看不清。
太一抓住他的手臂,张开手掌,想为他恢复,又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他与九鹤不同,自己的力量会给他带去负担。
空荡的躯壳,若是注入他的力量,无异于弑神。
阿波罗不知道眼前的神明在想些什么,见他抓着自己手臂一动不动,反而柔了音色:“没事。”
“不疼。”他补充。
太一点头,松开。
他看向凹槽,刚好能够容纳一颗眼珠的大小,沉思了一下,还是没有动作。
“你想找什么?”他问:“没问题。”
阿波罗得到满意的回复,兴致高昂地坐下。他贴紧太一,笑嘻嘻地回:“我正被追杀。”
太一有些不习惯地不着痕迹挪屁股,闻言一顿。
阿波罗:“我有个妹妹,她。她叫阿尔忒弥斯,整个世界是她巨大的狩猎场,而我,伟大的光明之神阿波罗,正是她万中无一的猎物。”
太一不明白他高兴在哪,尽可能顺着少年独特的思维理解:双生子,互相残杀。这个世界,有够凶残。
大司命和少司命就不会。
她们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姐妹。
阿波罗又指着自己的胳膊说:“这,就是这里。是被阿尔忒弥斯射伤的,她很优秀。”
太一点头:“的确很优秀。”
他问阿波罗:“这里,只有你一个猎物?”
阿波罗摇头:“不止。看见脚下的海了吗?我想你应该看出来了,祂们已死,是被阿尔忒弥斯杀死的。”
黑色的海,浪花拍打远方的礁石,纵然极远,微小的声音也能准确清晰地传入太一耳中。
像是神明濒死的叹息。
空茫、悠远、绝望。
这片海或许不是黑色的,但至少现在,如此漆黑的夜幕下,所有光亮不存。
这就成了一片死亡构成的海。
尽是些‘名’,是无主的躯壳。
阿波罗远眺之际,思绪也情不自禁被拉远。
是在悲伤?抑或是在怀念。
太一总觉得阿波罗不会因此陷入无用的自我怀疑中。
果然,下一刻,阿波罗收回目光,嘿笑一声:“狩猎女神,以狩猎世界为乐的阿尔忒弥斯女神,她会沐浴众神的血液,享受万物悲鸣的盛大欢宴。”
阿波罗指着自己的胸口:“同时,她也会将她最锋利的箭矢刺进这里,啃食她最后的胜利果实。”
“为什么?”太一问。
“因为……”阿波罗止住回答,重新问他:“你是我的哥哥吗?”
“不……”
太一想到了什么,歪头,他忽然凑近阿波罗脸孔,着重盯着他银灰色的眸。
阿波罗因神明的突然接近微微僵硬,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两根手肘撑住窗。
两颗脑袋同一时间探出去,固定在半空。
他的瞳孔收缩放大,黑夜中,或许唯一的亮色就出自他的眼睛。
剔透如镜面,倒映另一个神明的面容。
那张……几近一样的面容。
太一叹气一声。
现在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