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原本是觉得严胜在避着自己,但在白天去找了他几次之后发现并不是。
他只是不再来缘一和橞里的房间了。
橞里在发现严胜依然会在白天和缘一一起玩之后迟疑的琢磨了一会,觉得大概可能也许,他是在避着自己
她用了一杯茶的时间来用孩子的思维想清楚严胜到底在想什么。
琢磨一个孩子的想法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在想明白过来之后,首先涌上橞里心头的情绪是难以抑制的厌倦。
她善于揣测他人的情绪,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需要去考虑一个小孩子的思维模式,就算是自己曾经年纪最小的雇主,在打交道时也已经上初中了,现在她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命考虑去当一个七岁不到的孩子的知心大姐姐。
所以说,她真的不喜欢小孩。
橞里盯着水面上竖起的茶叶梗,用了好一会来说服自己去开解严胜少爷的内心。
——也许不用开解,只要让他清醒一点就可以了。
她又不是真的天女大人,对继国家孩子的心理健康也没有半点责任心,甚至可以说,她也不那么想让严胜少爷尽快的成长起来,他当然要过的足够困难,才会让橞里的存在显得不可或缺。
只是别再让他这么避着她了,继国家主最近似乎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后院里多出了一个人,她得想想办法……
不过在她想出来之前,是严胜先来找了她。他避开了和母亲在一起的缘一,在橞里独自一人在屋子里调制熏香时拉开了她的房门。
不是用于熏衣或者放在室内的合香,而是在京都的香会上闻香鉴赏用的熏香。她之所以调香,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来也是为了拿这些东西去奖赏向自己靠拢的下人。橞里对制香不算太精通,纯粹是以前为了讨好性格古板的上司而去了解过一些,但战国时的内院女子们早已不像是在平安京中那样才艺卓绝,在服侍的大名随时都会被杀死推翻的情况下,也很少会有时间精力去研习风雅古朴的技艺,她那些技巧也足以应付内院里没什么见识的侍女。
只要名门闺秀的夫人不要戳穿她就行,就算是从娘家陪嫁来服侍夫人的侍女阿系也会对橞里的行为视而不见。
而在她将切成薄片的陈皮放进香盒里的时候,严胜拉开了她的房门。
他神色安静的近乎空茫,动作轻而无声,让橞里抬起头来的时候,险些以为是缘一回来了。她直起身体看向严胜,用另一边陪着她的侍女机灵的递上来的手巾擦着手,面上慢慢的浮现出来一种微妙的笑意。
像是对什么心知肚明,又觉得可笑,又带着一丝悲悯。
擦完手后,她柔和的对那个侍女说:“这道香是拿来做香包的,可我这里没有工具,请你去阿系那里为我借两枚莺针来好吗?”
侍女立刻应下,向着默不作声的严胜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两个时辰之内她都不会再靠近这个房间。
严胜沉默了一会,有些迟疑的,慢慢的说“我,我想问您一件事……”
“是什么样的事呢?”橞里微笑着问。
“缘一……缘一会说话了,这件事,您知道吗?”严胜问。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是因为天女陪伴在他的身边吗?所以他,会说话了。”严胜喃喃着,他只说着缘一会说话了,但他们都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缘一对我说。”他突然说“他之所以能打到我的老师,是因为他可以看见骨骼的运动,肌肉的收缩,血液的流动,在对方出手之前,他就能知道他会朝着什么方向挥刀。”
“这是因为,天女大人在他的身边吗?”严胜一眨不眨的看着橞里,声音颤抖的问。
……啊,是因为这样啊。
橞里微微眯了眯眼,虽然她不知道严胜所说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不过从缘一之前打倒那个鬼的动作也能看出来,他的实力实在是不同凡响。她原本以为这种游戏的世界观下这是很正常的呢,原来不是吗?
既然有鬼的存在,能和鬼打阵营战的人类一方有些特殊的能力也是很正常的,就像是她的生活里也有些人被称为异能者一样,总有些人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普通人就算不接受也没用。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直接对严胜说。
原本一直以来被自己照顾着的,令自己觉得很可怜的弟弟,突然展现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天赋。他的强大毫无道理,即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模仿,他即不需要自己的怜悯,也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因为在这样强大的天赋之下,他身上所有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似乎都显得理所当然了起来,而他甚至不在乎这种天赋,因为这对他来说是生而有之的东西,甚至比不上一柄手制的风筝。
在这样的情况下,首先涌上严胜心头的情感是什么呢?
是恐惧吧。
发现弟弟和自己曾经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的恐惧,会被更加优秀的人替代的恐惧,还有,眼前出现了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的恐惧。
而在缘一表现出对这种天赋的不在意之后,恐惧就会化为嫉妒了。他越是不在意自己的天赋,就会显得严胜的追求越是可笑,自己拼了命也追求不到的东西被他人弃之如履的感觉,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过于残酷了。
所以他才会避着自己这么久,又突然来找自己问这个问题。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想要一个证据来证明缘一的才能并非自身天生所有,而是外物的给予。只有这样,他才会接受缘一对自己的才能满不在乎的态度。
因为这是别人给他的东西,他才对它不感兴趣。严胜迫切的想要证明这一点,所以才会偷偷的跑来找她。
所以他才会问“天女大人,是因为您来到了缘一身边,他才会是特别的吗?”
他看起来像是一条看着飞鸟在空中翱翔,就拼了命想要跳到岸上的鱼。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对着严胜隐含期冀的眼神,橞里绽开了一个近乎纯真而甜蜜的笑容。
“不,严胜少爷,正是因为缘一少爷是天赐的神子,我才会来到他身边。”她说。
然后,橞里满意的看到严胜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
“就没有一点办法吗?”严胜近乎茫然的说。
“严胜少爷,您为何要为此而烦恼呢?”橞里饶有兴致的说“上天总是会偏爱一些人的,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您比任何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不是吗?毕竟您也是生来就注定要继承一个巨大的家族呀。”
“那不一样。”严胜说。
“不,这恰好说明一样,人总是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橞里说着,将视线投向了门外。
严胜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弟弟站在廊柱边,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脸上的红色斑纹像是无声燃烧的火焰,他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扭过了头,低低的说“缘一也是这样吗?”
“是的。”橞里十分愉快的说“显然,缘一少爷对剑术丝毫不感兴趣。”
那个瞬间,嫉恨之心几乎要让严胜难以呼吸。
“您要来一杯茶吗?这里还有阿纸送来的点心。”橞里体贴的问“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不,不用了。”严胜失魂落魄的说。
他转身走了,没有搭理一边安静看着他的缘一。
于是橞里把视线转向了一言不发的缘一“那么您呢?”
缘一和那双氤氲着月光与流水的眼眸对视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他靠过去,和橞里一起分享了一盘果子。
————————
橞里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做才能宽慰严胜。
而她也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继国家主就不必提了,他最常用于和儿子交流的东西是巴掌和马鞭,夫人的身体近来越发虚弱,每日里几乎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当然也没有精力来注意到严胜复杂的心思。缘一就更不用说了,严胜就算死也不会想要得到来自弟弟的安慰。
所以只有她了,只有她可以开解他,宽慰他,让他不再被这些事所折磨。
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要过的足够艰难,才会需要她啊。
橞里慢慢捻着佛珠,垂目看着夫人,嘴唇无声的翕动。
躺在被子里的夫人看上去青白虚弱,嘴唇毫无血色,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橞里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夫人时,她有着一头丝绸般光亮的长发,但此时它们也失去了光泽,被束拢起来,像一缕凋谢殆尽的残枝似的散在地上。
对现在的她来说就连睁开眼睛也是一种负担,但她仍然艰难的看着橞里。
“求您……”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但不再是像往常那样念着佛经为世人祈福,橞里和她对视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但眼睛却明亮的惊人“恳求您……”
“恳求您,注视着那个孩子吧……”夫人近乎卑微的对她喃喃。
“您来了以后,多么好呀。那孩子也会有人陪伴,会对人说话,会去玩,去跑闹……”夫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停顿了一下,但眼睛却越来越亮。
“我的丈夫,和我的侍女们,都说他是不详的孩子。所以没有人去陪伴他。”
“但是,我知道不是的……那个孩子,有着比谁都要温柔的内心……只要注视着他就能发现的,他是个没有任何**,所以只要得到一点点东西,就会欣喜不已的好孩子啊……”
“求您注视他吧,恳求您。”夫人哀伤的看着橞里“求您继续注视着他,只要这样就可以了,让那孩子得到一点属于这个人世间的东西吧。”
橞里放下了佛珠,安静的看了夫人一会,然后轻声说“您真的这么想吗?”
夫人很艰难的动了动手指,从厚重的锦缎中探出了瘦弱的几乎要被衣袖压垮的手臂,伸向了橞里。橞里淡然的握住了她伸出的手,然后感觉到,她几乎是用了最后的力气轻轻的握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这算是一个道歉吗?橞里不太确定的想。
夫人轻轻的说“他也会,注视着您的……”
在短暂的一生之中,从未对他人抱有恶意,也从未强求过任何东西的夫人,在最后终于对橞里提出了一个她不想去达成的要求,她即歉疚又不安,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来回报她,于是只能用这样虚无缥缈的话语来作为承诺。
她求橞里去陪伴她的儿子,而作为回报,她的儿子也会照顾她。
橞里看着夫人那张因为病痛而消瘦下去,却依旧温婉柔美的脸庞,即使是到了现在,她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她只是卑微的祈求着。
而且,这也只是夫人这样的人才能想出来的事吧,先不说缘一才七岁,他要成长到足以照顾她需要多么长的时间。她怎么知道缘一将来一定会照顾她?就算是亲生的孩子也有为了省一些粮食将父母抛弃在野外的,用感情来束缚他人是最蠢的想法,橞里疯了才会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大概只有夫人这样从来没有对别人起过坏心的人才会觉得,人一定会报答曾经给予自己的恩惠吧。
橞里在那一瞬间,很想让夫人看看这世上的人到底能有多么恶毒。
她给了自己容身之所,平日里各种各样的的祭礼总是流水一样被送进她的房间,她要管教下人也从来不会责怪她。可就算是这样,她对夫人也没有丝毫的感情,如果她在此刻说了不的话,夫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那双珍珠一样的眼睛,会被泪水所淹没吗?
橞里这么想着,也很想这么做一做试试,但在开口以前,她又看见了自己与夫人交握的手。
夫人的手指苍白枯瘦,她的手指却光润柔软,数据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瑕疵,此刻色泽华美的衣袖半覆在手上,只露出一点玉一样的指尖,衣袖上是大朵的椿花,绘法精妙,艳丽的几乎让橞里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也是夫人送来的祭礼,她常常为侍女们赠送衣物,在自己病的无法起身之后就更爱看别的女孩子打扮的鲜妍明媚,在橞里来了之后,也给她送,还会托侍女送来写着秀美小字的花笺,说怨恨着自己的无力,不能为天女大人取来羽衣,只能让她披上凡间的衣裳。
……算了,至少这件衣服,她还是很喜欢的。
橞里无声的叹了口气,对夫人说“我答应您,我会注视着他,直到他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
“但在此之前,还请您多保重身体,没有什么比母亲的注视更能安慰孩子的了。”她将夫人的手塞回被子里,为她掖了掖被角“我已经答应了,就请您好好休息吧,闭上眼睛,我会继续为您念佛经。”
在夫人终于闭上眼睛,呼吸变得轻缓绵长起来之后,橞里停下了转动佛珠的手,对一边的侍女阿系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悄无声息关上了半开的百叶帘,遮住了微凉下来的夜风。
橞里将佛珠放在夫人的耳侧,在阿系为自己拉开门后对她柔和的一笑,慢慢的走出了夫人的房间。
在看到月光将走廊晕染成淡银色的时候,橞里突然想到。
夫人,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另一个儿子。
这篇应该是每周二四六下午五点更,如果卡文去写别的我会提前请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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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