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洋馆的管理人与律师妃英理确认过身份后,我登上三楼。
一楼玄关以外全部封闭,二楼用作餐会场地,三楼呈现出「回」字型结构,中间的方形天井没有地板,与二楼贯通。
整栋洋馆的内部,无论何处都覆着漆黑帷幔,在顶棚处呈现出波浪状起伏的垂坠式造型,似乎有用以固定的特殊结构。走廊右手边靠近天井,没有墙壁,可以越过扶手直接俯瞰二楼的宴会大厅。天花板悬垂的波浪状深帷如同海水倒涌,视觉上就让人感到压抑。
而走廊的左侧,帷幕的质地比天鹅绒更为沉重,不仅完全覆盖了墙壁,还有下裾堆积在绛红色长地毯上。四个拐角处的重重长帷尤其繁复,整个空间的轮廓模糊不清。
宛如魔物巢穴的这栋帷幔馆建筑,位于半山腰的风口处。室内层层叠叠的柔软帷幕,也没能起到什么阻隔风声的作用。
或许这是不吉利的应景,但我随手放进行李里打发时间的小说,居然正是推理小说家鹿谷门实的出道作《迷宫馆事件》。
中村青司……提供了帷幔馆重建方案的设计者。十四年前于角岛身故。
第一次遇到这个名字,是在去年的社会课上,为了前些天郁美在整理的那个小组作业搜集资料时。起初,我想把思觉过敏也写入课题,还通过校园网查到了南洋大学心理学研究科的文献。关键词是建筑布局与压力,心理健康,内容却采用了文学上的象征理论、神话理论等等角度,意在分析中村青司之馆的几桩命案与建筑本身在符号学与潜意识层面上的关联,后半部分还隐晦地提及了通过建筑物设置精神暗示乃至于催眠操纵法的假想,对于门外汉的高中生来说,是篇玄奥却令人浮想联翩的论文。
可惜的是,初次阅读后过了一个周末,我再次借用图书室电脑想要重温这篇论文时,已经无法找到它的踪迹。
带着这份满怀遗憾的兴趣,我穿过走廊。
以楼梯间为起始,向左顺时针前进之后遇到的第四个黄铜色门牌上面写着「第四天」,那就是分配给我的房间。
根据在管理员那里看到的房间分配示意图,三楼应该一共有七间以「第几天」来命名的客房、一个以斜线表示的露台、外加一个全部涂黑的巨大储藏室。从一到五的单间依次住了遗嘱执行人、柳屋节子、浦登和人、我、妃英理律师,双人套房「第六天」住着灰谷梢和她的兄弟实隆,之后,隔着露台和储藏室,「第七天」分配给了妈妈花岛晶,而「七」和「一」中间则是通往楼下的旋转楼梯。
(房间分配示意图)
6 实隆-梢 | 露台
5英理| |储物间
4雪枝| |
3和人| |7晶
2节子| 1枡山 |楼梯
整理好行李后,房间照片的邮件才终于显示发送成功。
没过多久,电话打了进来。我按下接听键,往窗边移动。屋子里信号很差,然而,窗外的阳台却是与整个楼层贯通,不同房间的阳台之间没有隔断,理论上所有人都可以通过阳台进入其他房间。不想遇到隔壁的住客,我便没有推开阳台的门。
*
遗嘱执行人是知名汽车公司的创立者,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散发出染过的人工光泽,随身携带包裹某种皮革的雪茄匣。
视线接触的一瞬间,会联想到皮毛光鲜的冷血动物。
领钥匙时看到纸上的名字是枡山宪三,一边摆弄雪茄,一边漫不经心地抛出升学与测验的话题。
说到想要成为检察官时,对方才终于抬起头,颇感玩味地一扬眉毛。
“喝过酒吗?没有?”枡山宪三摇着头,把雪茄送到嘴边,“那就等到你当上检察官的那天,赠你一瓶正雄大哥珍藏的苏玳酒庆祝如何?”
话音刚落,宴会厅里突然掠过一阵湿润的冷风。
俨然有看不见的丝线在长桌两边绷紧,随着空气的流动发出不详的呜咽。
“……哦呀,”
最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长桌边始终垂头不语的柳屋节子,她唰地打开折扇抬起,只露出一双眯起的细眼:“宪三老兄,莫非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令贵方特别寄予厚望不成?”
“一个连达莉…家族聚会都没参加过的小女孩罢了……连鼓励晚辈的话都要斤斤计较,姑妈,你这模样可真难看。”灰谷梢露出了任性的微笑。
浦登和人摊开手:“这也不能怪节子阿姨多想,谁让雪枝是阿晶的女儿呢。”
“说到花岛晶,她人呢?”坐在灰谷梢另一边的长发男子突然岔开话题说道。
棕红色卷发宛如凝固的血液,脸颊凹陷而瘦长,身穿魔法师般的厚重黑袍,眼神让人感觉阴森。名为「实隆」,姓氏未知……灰谷梢的哥哥。
“谁知道,没准不来了吧。”
“不,花岛女士会来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渐渐接近,妃英理踩下旋转楼梯最后一级台阶:
“缺席意味着放弃继承资格,我没有收到有关此事的回函。”
“反正就算到场也不可能被选中……”
柳屋节子丝毫没有压低的嘟囔声背后,高跟鞋制造的响声仍从遥远的某处传来,并没有随着律师的落座而停止。
“气象局预测过神奈川部分地区从傍晚开始可能遭遇极端天气,也许影响了路况……我认为应该等花岛女士到达后再开始说明。”
“感谢你公正的提议,律师。”宴会厅的入口处,那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嗓音终于响起,花岛晶拨开帷幕,目不斜视走向长桌边预留的座位,“我确实遇上一点意外,所以迟到了,抱歉。”
我只看着妈妈,其他人的视线却纷纷落向她的身后。
站在枡山宪三座后,黑衣黑帽不露一丝头发、几乎与帷幕融为一体的洋馆管理人,这才第一次有所动作:“晶小姐,请问这位……”
妈妈微微颔首:“我说了,路上出了意外。”
“……就算这么说…………”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请由我来说明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跟在她身后进入的年轻男子,乌黑的发丝衬托得他肤色格外白皙,上挑的蓝眼睛自带一股沉着而凛然的气质,此时却掩不住浓浓的倦色。
听了他说的两车相撞,座驾已经无法点火的解释,柳屋节子率先不满道:“既然跟以前一样开不好,你就不要开车嘛!还带外人来这里!”
“老头子非要把地点定在这么难开的山路上,你去找他说理好了。”
“贸然登门,给各位添麻烦了……发生事故的过失主要在我。只是联系交通队后,对方说了今晚可能遇到三十年以来最恶劣的极端天气,救援车队一时恐怕也难以上山,承蒙花岛女士好心,提出这里可以收留我一晚……”
“既然车子被晶姐害得没法开了,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嘛。路段这么偏僻,本来就没什么车经过,等到半夜也不一定能拦到车。”
气质斯文的浦登和人却不赞同地皱起眉:“恕我直言,阿晶你该不会故意撞车带外人过来,想扰乱今天的遗产会议吧。”
“哼,我跟阿和想法一样。”
花岛晶砰地放下水杯:“别开玩笑了,要是夜里真有暴风雪,留在外面万一有什么事可是会追究我的责任。”
尽管长桌边隐隐传来敌意的信号,陌生人脸上却看不出局促,语气平和:“看来各位是为了重要的事在这里聚会,确实不该打扰。既然如此,还请允许我借用电话,我会拜托朋友到附近接我。”
“管理人,麻烦你添一副餐具来,再去帮这位先生安排一下房间吧。”
枡山宪三开口后,桌边就没有再传来反对的声音,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承蒙好意……”陌生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感激不尽。”
坐在主位上的遗产执行人此时满面笑容就像个普通的好客的有钱人,挥了挥手:“阿晶说得没错,这样的天气条件之下,请你留宿才是合适的判断。不过,我召集这场聚会的目的,是要为一位老朋友挑选出最合适的继任者。为了这场测试的公平性,有些规则也得请你配合。”
(他说了「我召集」?)
感到疑惑的同时,我察觉到律师妃英理脸上也掠过一丝诧异,被她飞快地掩盖过去。
“当然应该客随主便,”陌生人很配合地说道,“鄙人诸伏高明,来横滨拜访大学时代的朋友,准备出县道的时候走错了路口,没想到居然开到了山上……”
他彬彬有礼地朝前方的长桌点头致意,在下首的空位落座。
管理人摆好新的餐具后,妃英理终于开口。
“按照委托人花岛正雄先生的指示,请各位在这座帷幔馆里共同度过一天一夜,以选出最合适的继承人。其标准有二,一是这期间的表现,将由枡山社长、管理人先生、和我来观察并向委托人作出汇报,二是从明天九点开始,将请各位单独进行时常五十分钟的谈话。委托人将根据综合的结果,对候选人做出评估。”
“你说观察汇报……那是为了误导我们忽略墙角的摄像头吧,律师。”
透过刘海,气质阴沉的实隆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与天花板的接缝。我这才注意到,原以为是兼具装饰性与固定帷幔这一功能的数个约半掌大小的黑珍珠凸起里,角落的四个光泽与弧度都与其余不同。
声音嘶哑的管理人赶紧上前解释道:
“并非如此。墙上的设备只是装样子的摆设,为了在帷幔馆短期出租时,对盗窃行为起到震慑作用才安装的。实际上根本没有监控的作用。”
众人彼此打量,无法判断这段话是否可信。
枡山拍了拍手:“正如管理人所言。大家不必顾虑这些装饰品,自然地相处即可。”
“怎么做得到自然,那个女人不是还自带了一个「车祸受害者」,特意来表现自己品格超过众人吗?”
“且不说车祸是不可控的事件,我也不可能提前知道考核的标准,”花岛晶语气冷漠地迎击柳屋节子的发难,“就以老头子的个性来说,他可能会被助人为乐之类的品质就被打动吗?”
“这可不一定哦,毕竟晶姐对遗产好像相当志在必得,为了保留「花岛」这个姓氏的继承资格,连政治家之子的求婚都拒绝了。”
灰谷梢浸润了葡萄酒的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话里虽然带刺,口吻却像撒娇一般亲昵。按照浦登和人之前介绍的说法,妈妈花岛晶和她的堂妹灰谷梢从小一起长大。很难判断如今的两人到底是关系亲近才不客气,还是彼此敌视。
短大毕业后,从前同一社团的大江忍学姐进入了妈妈的公司做事务员,不久前我那里她得知了有人对妈妈求婚的消息。能查到具体身份,多半是委托了私家侦探吧。
“胡说八道。”
“我可是先掌握了可靠的消息来源才说的。”
“找我公司的事务员鬼鬼祟祟打探不停的虫子原来就是你吗。”
……那说的应该是我。
灰谷梢既不否认也不正面回应,倾斜着酒杯,视线飘浮于半空。花岛晶冷笑一声。
“真遗憾,你这么想完全是搞错了对手。我不需要这份遗产来生存或者还债,和你们不一样……今天会来这里也不过是做为老家伙和妻子的独生女,认为自己有必要在场见证这个继承会议而已。”
“哦呀,和妻子的独生女吗。”
“医院证明上倒是这么写的。”浦登和人与柳屋节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了,闲聊可以留到稍后。”枡山宪三仿佛品味着这场交锋一般,不紧不慢地开口打断道,“进入正餐之前,先说明聚会的规则。第一条,禁止候选人与外界联系,在明天的议程结束之前,需要各位将通讯工具与车钥匙交给管理人保管。这一点我与妃律师也一样会遵守。”
奇怪的要求顺畅地得到了全员认同。这个与花岛家族关联未知的汽车公司社长在这场聚会上似乎具有一种独特的权威。
手机与钥匙依次落入管理人拿来的布袋里,我举起了空空的掌心。
“抱歉,学校管理很严,因为是放学后直接过来的,所以没有带手机。”
灰谷梢抬眉瞥了我一眼:“不愧是瞄准了东都法学部的优等生……很守规矩嘛。”
犹豫了一下,我继续问道:
“枡山社长,您说自己与妃律师也会交出通讯设备。这是指即使在明天面谈的时候,并不会与正雄…外公直接通话的意思吗。”
“一切谈话的内容,将由妃律师整理成文字的记录后转交给正雄先生。”
那位据说已经久卧病床的外公花岛正雄,在择人托付遗产的过程里,是不是参与得太少了……不过,我本来也不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恶补的继承法虽然列举了一些常见程序,但同时其他文献里也能搜集到一些富豪立下的具有效力的猎奇遗嘱。也许花岛正雄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规则宣读后,第一个抛出话题的是长桌边唯一的陌生来客。
“刚刚听你们说到了升学目标……花岛同学,现在是读高三吗?”
“嗯,正是准备为中心测验冲刺的时候……”
“若是瞄准东都法学部,我也算是已毕业的前辈。如果有关于学校方面的问题,也许能提一些建议。”
“不麻烦您的话……。”
因为年龄最小,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下首,刚好与诸伏高明相对。口称来拜访朋友,领口却一丝不苟地打着素色领带,西装版型端正,但这种质地长时间穿在身上绝对不算舒适——前不久我去买面试服装时,也试穿过这种不受店员推荐的料子,由于耐脏耐磨不易变形,对于记者、推销员、警察等需要经常在外奔波的职业相当友好。
不过,穿着不舒服的装扮访友也好,皮鞋前端的磨痕暗示其主人经常奔跑也好,似乎都没有必要在此多做探究。
我慢慢列举出为学校面试而准备几个观点,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意见。
外表该说是沉稳还是端庄呢,即使风尘仆仆掩不住疲倦,依然有种高岭之花般的矜持内敛,至少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此人在议论题上会给出如此锐利的回答。
表现出有立场的自信,更能给面试官留下印象吗……我一边认真默记前辈的建议,一边分心听着其他人的对话。
尽管自己过去从未见过花岛家族的任何亲属,但宴会厅里的其他人却似乎常有来往,正搭配着佐餐酒谈些投资话题。
我也终于大致了解了初次见面即为竞争对手的这些亲戚们的情况。
灰谷梢——三年前与浦登和人离婚,独自抚养两个生父不详的儿子,他们不久前因伤害致死被少年院收容。在某个富有的圈子里是很有名气的调香师,和不少政界名流都有交情。
实隆——药学博士。但没有在任何医院或诊所任职,目前作为魔法师从事研究工作。妹妹灰谷梢离婚后,兄妹二人共同生活。
浦登和人——泡沫时代曾在银行业取得成就,现在仍为外婆浦登美树留下的产业担任金融顾问。作为养子,是妈妈花岛晶的哥哥,但无论是外公还是外婆,都没有直接把他确立为继承人,他也因此受到来自家族内部的攻讦。
柳屋节子——在京都的老家经营公寓。她的弟弟,即灰谷梢的父亲,生前是个颇有名气的法学家,曾受雇于花岛正雄。
最后,枡山宪三,汽车行业的巨头,无论在何等不利的条件下都能奇迹般打开局面的企业家,被商界誉为拥有魔王般才能的大人物。
除此之外,我还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份遗产远远不止医院股份,而是将花岛与浦登两个家族的产业整合之后形成的庞大集团。
时代正在崩溃,眼前却突然有一份难以想象的财富横空出世,不由让人打心底里感到寒冷。坐在末席谈论公务员考试话题的我,在这个家族的聚会上,与对面的陌生访客同样格格不入。
“甜点怎么有芒果啊?”
正餐撤去、女佣用推车送来甜点之后,沉寂下来的长桌旁传来灰谷梢拖着尾音的抱怨。
餐后甜品是果泥与酸奶混合冻成的冰激凌,上面浇了炼乳,用细颈的玻璃碗盛装。每个人面前的口味都有所不同。我的是草莓和白桃,而灰谷梢的则是芒果与百香果。
沉默如布景板的管理人这才上前一步,深深低头:“真是万分抱歉……不久前刚刚解雇了馆里的佣人,现在的女佣是新来的临时工,是我失职了没能叮嘱记住她梢小姐的过敏忌口。”
“不吃就给我。”实隆从被她搅动过的甜品碗里盛走了所有带芒果的部分。
浦登和人紧紧盯着他们两人的动作。那视线停留得太久,把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他的眼睛仍注视着灰谷梢兄妹的方向,开口却是对管理人说的:“临近新年大概不好招工吧……这个新来的女佣,可靠吗?”
管理人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她和独生子相依为命,因为那个儿子是不良少年,经常和人打架需要赔偿医药费,她还有不少欠债,所以现在非常需要工作。”
“虽说如此,现在毕竟还有个连环杀人魔在外面出没,帷幔馆平时不也做为度假屋或者短期住宅对外出租吗?可别让心怀不轨的人趁机混进来……对了。”浦登和人嘴角一翘,“上周的新闻里还给这个事件取了个名字叫「宾馆黑魔法杀人」,实隆君,这应该是你的领域吧。”
“别把黑魔法和我的修行混为一谈,”好似感觉不出冷热一般,实隆吞下雪糕的动作仿佛麻木的野兽,“理性的使者引导我们释放被禁锢于身魂深处的原初的「灵」,血腥和暴力的邪典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古老的拜蛇教,崇拜撒旦化身、引诱夏娃吃下果实、使得人类永世背负原罪的恶蛇,说起来,扼杀这种手法,不是很像对于蛇类绞杀的一种模仿吗?”
“我崇拜觉醒的智性,和将其分享给人类的存在,不被无知的堕落神性蒙蔽,而你迷失于伪神的监牢,理解不了神圣的知识。”实隆的语气渐渐粗鲁,“这不是黑魔法!”
“勒住脖子,在积满水的浴缸里实施杀害的时候,谁知道凶手所想的是不是要将灵魂释放入连接深渊的海水,以回归你们那位绝对超越的无名之神呢?!”
浦登和人的声音渐渐提高——实隆霍然起身,重重踢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宴会厅。
“把「智性」和「崇拜」连在一起,简直就跟政客说的为选民而参加竞选似的……”灰谷梢动作优雅地继续小口吃着剩下的冰激凌,脸上展露出莫名妩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