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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de｜花岛雪枝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我默然观察着对方的侧脸。吹乱的碎发之下，那熟悉的微微上挑的眼梢轮廓，一笑就会在眼角折起几道弯痕。海港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入他黑沉的眼瞳里，浮荡起一层透明虚幻的轻松之感。
那俨然是已经再无遗憾，也再无牵挂一般的笑容。仿佛巨大的残忍的幸福挤压得他形影渺小。不安将视线的边界收紧，我垂下脑袋盯着鞋袜回答：“好呀。”
“都不问什么事吗？”
“我猜是很重要的事啦……不然的话，两天前才刚见过，又哪有必要特地跑到横滨来讲，简直像是有意要对其他人保密一样。”
“会这么想？”
佐野真一郎意外地一笑，我没抬头，轻轻嗯了声。
“确实有件不方便公开的事想说。”
我不禁愣住。再联想到佐野真一郎身边的那种奇异萦绕的氛围，顿觉两侧的咬肌僵硬到发痛：“不不不虽然真一郎你是个好人……”
“啊？欸！！！为什么！连雪枝你也拒绝我！而且还是毫不犹豫地！”
“那个……很对不起但拒绝佐野君好像是东京女生之间的新潮流……我，我也想试一下真的非常抱歉！”
“连称呼都改了？！超心碎！会心碎而死哦！小时候信誓旦旦说长大要做真哥新娘的小雪枝怎么还会变心！是嫌弃我年纪太大了吗？”
佐野真一郎脸上马上挂起两排宽面条泪，我熟练地献上手帕。
“是年纪的顾虑？真一郎最近确实有点奇怪，果然很介意快要步入三十代？”
“我居然会一直单身到三十代啊？！”
“真一郎——”
他的表演越来越夸张了，我埋怨地推着他的肩膀。
“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说拜托了，我当然会答应……倒是你，这些天总是压力很大的样子……”
不仅在医院里对春千夜讲了奇怪的话，还总故意在人前表现出过分开朗的态度，用满面笑容掩饰着急躁——显露出一种用力过猛的征兆。
按着手帕的五指没有松开，佐野真一郎索性挡着半张脸，声音沉闷地浸入棉布：
“我没事喔。”
“不说就算了。”
“我说……”
“……”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噩梦。”
等待着倾听下文的我，在大段空白过后不由得投去询问的眼神。水波的反光，轻柔地拨动着他眼眸深处的画面。相识多年，我自以为还算了解佐野真一郎爽朗背后藏着深刻边界感的秉性，然而从未有过片刻像现在一样，让我觉得身边的这个人好像整个都是由粼光与空气扭曲的幻影所构成的。
（这个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真一郎吗？）
始料未及的疑惑逐渐占据了沉默的空间。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打断他的出神，然而佐野真一郎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更加意外：
“你最近，应该没有离家出走的打算？所以也不会一个人去宾馆住，还不小心给陌生人开门？”
“……？”
我将不出声的沉默抛回，对方则执着地等着我开口。
“这就是你的梦里发生的事吗？”
“……嗯，是啊，我梦见你在那种情况下被杀了，事件变成了社会新闻，宣传得到处都是。晨间新闻播报的时候，武臣还在念叨为什么那一周你没有给他打电话，我抱怨他吵得我听不见电视了，他就说‘别管新闻了，还是先帮我想想雪枝的问题嘛’——”
在那个奇怪的开头之后，他的话语变得顺畅起来，甚至差点收不住倾倒，最后故意耸耸肩装作以玩笑的语气结尾：“很离谱的梦境吧？”
“离谱吗……该说更有种‘不止如此’的感觉？只梦见我死去的话，我不觉得真一郎会连续这么多天一直精神恍惚。”
不知不觉我已经用上了肯定的语气。佐野真一郎略显狼狈地转开视线。
“梦里其他的事，也都有好好确认过了吗？”
“……”
望向大海，几只海鸥追逐着浪尖的闪光，飞快地从低空掠过。耳边传来肩膀颤抖、衣角摩擦的细微响声，后方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我的头顶，温暖的掌心想要传达什么似的，有力地揉了几下。佐野真一郎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响起：
“都已经没事了……所有人都是。对不起，害你担心。”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很爱哭耶。话说回来，你要我帮忙的那件事是指什么。”
满心疑惑仍未能从他安抚的话语中得以纾解，我便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我的名字是花岛雪枝，十六岁，家住横滨，在升学高中上二年级。自打八年前，我和离婚的母亲一起搬出明司家，而后过去了六年，我才因为一次巧合跟当年的玩伴重遇，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弟弟妹妹。
佐野真一郎——
童年记忆里的他，和大两岁的哥哥武臣形影不离，连带着也总是关照我。虽说处在理应不乐意和年纪小的人结伴的阶段，待我却一直和气又耐心。中断来往后，即使这份印象被时间冲淡，也还是留下了温和阳角的错觉，导致后来发现他变成了相当有名气的不良时我真真切切被吓了一跳。
“呃……嗯……其实呢。”
语气变得吞吞吐吐。
“我这边有个小孩子……想请你稍微帮忙留意一下。”
（还真是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不良式经典展开……是喔。也对。毕竟是不良呢。）
下意识地，心中的动摇脱口而出：
“私生子？”
“呜哇超辛辣？！一击KO！”
我啊哈哈地讪笑着，移开了目光，同时跑到脑海的阴暗角落里对编出那种猜测的小号雪枝施以暴力制裁。
“笨蛋，是我弟弟啦！弟弟。”
佐野真一郎一边戳我额头，一边没好气地解说道：
“你也见过艾玛，她实际上是三岁才来我们家的。”
“咦？什么？”
“艾玛直到三岁才被生母送过来。”
“诶～～～～～”
“有那么意外吗？”
“当然意外了！你要是不说，这种事完全看不出来，毕竟艾玛和万次郎的长相明明一眼看上去就是亲兄妹啊！”
“嘿嘿，老爹的遗传基因很强大吧？”
“该如何说呢，能直接当做夸奖收下的真一郎才是最强的……”
面对佐野真一郎害羞地轻挠脸颊的腼腆笑容，我彻底傻眼。
“嘛总之，爷爷和艾玛聊过之后，我们才知道除了女儿，黑川卡莲还曾把另一个男孩送到了横滨的福利设施，那就是艾玛的‘哥哥’。”
吹着海风，我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
“我家的情况不符合收养基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虽然和那孩子有过接触，但却做不到时常陪伴在他身边，说实话，对他大概也称不上有多了解。所以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出正确的引导……我啊，一直以为男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直到最近才想明白不能这样下去。”
「最近」。
春千夜的笑声又开始在耳边回荡，但我强行克制住了表情的波动。
“黑川伊佐那——他太过拼命了，没有‘这样做是在勉强’的顾虑，也不懂得如何爱惜自己。不过你放心，他绝对不是坏孩子，只是不太擅长表达。”
（即使这么说，但你不也是在勉强自己吗？原本也不是自己的责任，这种事只要装作不知道，至少从心情上来讲对双方来说都会比较轻松吧。）
我收回防波堤下悬空的双脚，把脸贴在膝盖上，并且紧紧环抱住小腿，仿佛要用这种姿势对抗无处不在的不安。
“大致明白了，确实我住在横滨，地理位置占据便利。可是连真一郎都不知道怎么引导的话，像我这样本就不认识的人的说教更不会听了。”
佐野真一郎摇摇头。
“雪枝只要方便的时候帮我看着他就好了。确认他有好好吃饭，受伤了会接受治疗，情绪低落的时候知道可以依赖大人——”
“大人……啊。明明也还没有成年来着？”
“我当然是大人了！是可以合法登记结婚的大人哦！喂！你到底在偷笑什么！！”
··· Side｜黑川伊佐那
前一天的晚上接到了真一郎的电话，问我第二天有没有空。我心里觉得吊着一只手兜风够逊的，但还是没拦得住对着听筒点头的条件反射。结果真一郎早就锁好了车，说是想吃连锁快餐厅新出的儿童套餐但一个人去买太害羞了，拉着我去港未来排队，边排队还一边虚张声势地拼命宣称我们两个是因为“家里不省心的弟弟想吃乐园套餐”才特意来的。我只能极力伸开没被绷带和夹板固定的另一条胳膊，推掉他凑过来揉我脑袋的手掌。
“这玩意真的好喝吗？”
从拥挤的繁华街区绕出来后，建筑物之间的狭窄走道尽头，时而传来海鸟尖锐的啼叫。喷泉广场前有人在演奏乐器，吸引了一群散步者围观。我和真一郎在空置的长椅中央坐下，看到他马上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袋，我不禁质疑地打量着他手里那杯颜色古怪的饮料。
“啥？一点都不好喝。”
真一郎举高了蓝色、绿色、粉色和橘黄色混杂的透明塑料杯，不同颜色的冰沙毫无融合的迹象，在阳光下闪烁着毒蘑菇似的光彩。
想也不会好喝，多半只能喝出化学制剂的味道吧。话说这种东西居然放在针对儿童群体的套餐里推销就没有食品安全问题吗。抱着这样的疑惑，我眼睁睁望着真一郎鼓起腮帮子，用力吸入一大口。
“但是你看啊伊佐那，先含一大口再喝舌头就会变成彩色的哦。”
“好蠢哦真一郎！”
面对他那种条洋洋得意的姿态，有一秒我不禁产生了莫非我才是笨蛋的幻觉。不甘示弱地，我也低头对着吸管一阵猛吸，工业香精的味道顿时充满了口腔。因为没法看见自己的舌面，我转过脸朝他炫耀其自己的成果。
“哈哈哈哈伊佐那你的舌头也会变色哈哈哈哈蠢死了！”
“喂！笑什么！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我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一郎的笑声未免夸张过头了。我瞪着他捂肚子狂笑的样子，那条染了色的舌头时不时冒出来，没一会我发现自己想笑的冲动也一样止不住往外冒。
我们两个摊在长椅上，为根本不知道的理由笑得浑身发抖，很快就变得精疲力尽，不想动弹。笑过之后，真一郎开始抽烟，我学着他的样子把一根长长的薯条叼在牙齿间，用舌尖拨弄着它上下摆动。
“伊佐那，帮我～”
被我放心压上全部体重的大哥突然用电影台词似的语气声情并茂地朗声说道。戏剧真的不适合他耶，我被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啊？”
“有个女孩子，想介绍你认识。”
“哈？真一郎，你没事吧。”
“呜哇……超受打击！伊佐那不喜欢大哥了！”
“只是不相信大哥会有女人缘……”
毕竟真一郎会拿男坂漫画向OL搭讪，用“你的脸的光滑让我想起和尚的头”这种话赞美女生，还爱开老土的大叔玩笑……说不出话来的我，只好专心往叼着的那根薯条末端挤番茄酱。
“我不是要受欢迎，这次是朋友的妹妹！”
“女朋友？”
“并不…… ”
那完了。我如此心想的下一秒，真一郎敏锐地直起身子：
“喂喂喂，你那个怜悯一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熟人都不行真一郎是真的永远交不到女朋友了……”
“大哥分明没有教过你从这么悲观的角度理解世界啊！还有别擅自把时间轴拉长到永远！”
“合乎情理的客观而已。”
“呃咕唔呱哇……”
真一郎发出一串彻底意味不明的嘟囔声，仿佛已经被击沉了。我把空掉的薯条盒子和酱包丢进脚边的快餐袋里。
“朋友的妹妹，然后呢？让我帮你什么？”
“保护她。”
白色的烟圈轻飘飘地从呼吸前方飞走，真一郎眺着天空尽头的眼睛莫名显得幽暗。
“我的黑龙已经解散了，不过我知道我那位朋友现在还没能放得下，还和以前的事有牵扯……我会盯着他，在东京倒是没问题，但那女孩一个人在横滨住，今年横滨不是出现了不少新兴帮派吗？所以想找个可靠的人帮忙留意。也不是像保镖那样啦，只要提醒她不要往混乱的地方去就行了，像是不良扎堆的区域啦，全是宾馆的那种街道啦……。”
说到横滨的帮派，他的目光极快地从我吊着绷带的胳膊上扫过。我一动不动。
“没哪个帮派会特意去找小学女生麻烦吧。”
“我没说雪枝是小学生啊？”
“啊？”
“女高中生。”
“好弱！”
都是高中生了还没法自己保护自己，我的感想脱口而出。
“伊佐那～～”
真一郎的胳膊绕过我的脖子，大有我不答应就不松手的架势，伤过的肩膀在长椅靠背上撞了一下，疼得直想龇牙咧嘴，但觉得很丢人于是拼命忍住了。
“知道了！我答应就是了，你到底对小学生（我）抱有什么期待啊？！”
既然是大哥的要求，我一开始也没有要拒绝的打算。虽然在心里吐槽让十二岁的小学生去保护JK这种事也真亏这家伙想得出来啊，不过真一郎相当于亲口认可了我“可靠”，这一点让我相当高兴。
“然后呢，小雪枝不是这边（不良）的人，所以武臣还在帮派的事我也没有和她说过。”
“那大哥用的什么借口让人家接受小学生的保护？”
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片刻前感受到的满足迅速缩水消失了。
真一郎揉着后脑勺，摆出一副开朗到白痴的笑容：
“我说我家弟弟完全不会照顾自己求她多多关照！很聪明吧！”
“少得寸进尺啊！！！”
我愤怒地跳起来指着他吼道。如果另一只手没有受伤，就能抓住他摇晃直到晃出脑子里进的水，此刻的无力让我分外痛恨自己的弱小来。
“反悔！别把我当傻子耍啊！我才不需要！”
“不是啊不是啊不是～！按真正的原因雪枝肯定不会同意我才这么说的！反悔无效！”
我眯起眼睛，不放过一丝细节地紧紧盯着他的脸庞。
“那就真的是出于你说的原因吗？”
“什么意思？”
真一郎的瞳孔稍微往左侧偏移了一点点，随即他夹起烟，状似自然而然地错开了我的逼视。
“果然其实是不放心女朋友…… ”
“不是！”
“还没得手的那种？”
“都说了不是！谁教你的说这种话？”
“大哥不承认我就没办法帮忙咯。”我耸耸一侧的肩膀说。
“不是我，是另一个朋友，这下你放心了吗？”
真一郎叹了口气，好像拗不过我地稍微松口透露。
我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到长椅上。
“行吧，勉勉强强答应了。毕竟连我都不帮你的话，真一郎就真的没希望了。”
“我就知道伊佐那靠得住！”
干脆忽略了我的后半句发言，我那白痴的乐天派大哥又兴高采烈起来，还伸出拳头非要跟我一碰。我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朋友？妹妹？另一个朋友？怎样都无所谓。我肯定会完美达成大哥的委托，只是气他说我不会照顾自己而已。何况，通过那个叫做“雪枝”的女生，没准还能多知道一些真一郎的事，认识更多真一郎身边重要的人。本来就处于两个城市里，我迫切地想变得更了解大哥。
“伊佐那要叫雪枝姐姐哦。”
“绝对不要。”
我对那个女生不感兴趣，譬如为什么哥哥在东京和真一郎一起，妹妹却在横滨之类的问题，也不准备询问。再说，为了完成真一郎的保护任务，只要伪装成需要关心的小学生模样就行了。我还挺擅长演戏的。
真一郎那一脸荡漾的笑容丝毫没有挫败：“对了，我们说的要对雪枝保密。”
“知道了。”
骗你的，绝对会说的。默默付出这种事简直蠢毙了，付出了就必须让对方知道才有价值。真一郎有时候简直像个不懂守财的大富翁，相处久了就会觉得他才是更让人操心的一方。
大哥又做出了碰拳的动作，他是不是生活在二十年前的西部电影里啊？这么想着，我的手却依旧自发配合地动了起来。
真一郎抓起垃圾袋，站起身朝天空挥舞着胳膊：“好！干劲满满！走了伊佐那，去找雪枝前我们先去做个帅气的新发型吧！”
“啊？我不要飞机头啊！上次不是已经证明过了不适合我吗！！！喂！快松开我，真一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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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the shadow of your smil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