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番话出口,先前不在大殿里的几人都隐约明白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失去被测双方的触碰,亲缘石的微光缓缓熄灭,李丰将其轻放回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匣子里。
长庚无法自证出身,神明可以帮他。
没忍住偏头看向顾昀,长庚正好对上他视线,见顾大帅眉眼弯弯,猜想那会儿他被打断的话正是这个。
也确实如此,王裹将事捅出来时,顾昀虽怒,心里却并不怎么担心——布耶尔还在场呢。
虽然很早之前,娜布只是模糊地提出过个方案,但经历这么多事后,顾昀已经对三位神明的能耐有了较为具体的认知,相信他们就算仪器没做出来,也必有所准备。
而他们行动力比顾昀预想的还要强,亲缘石是京兆尹这个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捧来的,说明它在人前发挥过作用,已经有了公信力,连现场做一番工作验证东西真假,让皇帝及满朝公卿相信的工夫都省了。
王裹被带下去关进天牢候审,李丰看着一脸“病弱样”的长庚,宽慰了几句,又问陈轻絮:“辛苦陈神医,我听宫人说雁王吐血……他现下如何?”
陈轻絮拿出先前对好的说辞:“蛮人用了一种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智,可能想挟持殿下掩护逃走。之所以没能得逞,是因为殿下戴着安神散里有药材药性与其相冲,所以被激得吐了血,需要好好调养休息一阵子。”
说完,陈轻絮指了指长庚腰间的荷包。
关于雁王殿下乌尔骨已除,还随身带安神散这件事,陈轻絮很是不解了一阵子,直到有次偶然跟娜布说起,那姑娘诧异道:“原来是安神散啊,我还以为是什么香囊,醒神又清新,还怪好闻的。”她才反应过来,长庚怕是把安神散当香包用了。
得益于他这个小习惯,李丰听完没起疑心,关心两句后便准备去大殿——国师及其他官员还在等结果。
“咳咳、皇上……”长庚低咳了几声,叫住李丰,“……还请皇上允臣弟暂且卸任军机处统领一职。”
方钦在李丰身后“唰”地看过来,差点没维持住脸上表情。
李丰也奇怪道:“阿旻你这是做什么,陈神医说了多养一阵就行,朕给你放假就是,何至于辞官?”
“陈圣手说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长庚苦笑道:“新政初成,臣弟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树,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场了,还请皇兄体恤。”
都这样说了,李丰要再不答应,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不过最后,他还是声明将位置暂且给长庚留下来。
大殿里无所事事许久的百官,也终于将皇帝一行人等回来了。
雁王殿下是先帝血脉?嗯,意料之中的结果。
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看看那边气定神闲的国师大人就知道了,满朝上下谁不知国师跟雁王走得近,她要是没把握,怎么可能会主动让朱恒把东西拿过来。
只是……雁王居然辞官了!这走向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一场状况百出的宫宴结束后,李丰将布耶尔单独留了下来。
白发国师听了雁王情况,神情很是低落:“陛下令臣留意蛮使动向,臣却未能保护好雁王殿下,有负陛下信任,实在惭愧。”
“爱卿不必自责,那些蛮人手段隐秘诡谲,一时不察也情有可原。”皇帝安慰她两句,似是不经意般道:“……听京兆尹说,那亲缘石出自国师族中?”
“确实如此。”
皇帝像很感兴趣,追问道:“是天然开采出来的吗,还是人炼制而成?功效如此特别,可有什么不一般的来历?”
“是炼制的,至于来历……”白发国师语气迟疑。
见她犹豫,皇帝摆摆手:“朕随便问问,若不可为外人道也,便算了。”
“臣一直向往族外世界,幼时看了几个话本子便要往外跑,去行走江湖惩善扬善。族里有个叔叔恰好听到,便吓唬臣说女大十八变,在外面呆几年后长大变了模样,母亲认不出来臣,便不要臣这个女儿了。”
她说到这里,神色羞赧,“臣尚年幼,便还真的相信,当场被他吓哭,怎么哄都哄不好,让他挨了闻声赶来的父亲一顿骂。过了段时间,那个叔叔便做了亲缘石,送来作为赔礼。后来……”
“后来?”
“后来臣才知道,”白发国师轻叹一声,“祖训早有规定,为免招回祸患,入世者不可再回族。叔叔会那般吓唬臣,也是不想失去臣这个侄女。”
“……”
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皇帝一时间沉默下来。
半晌后,李丰哑然道:“……这般重要的东西,爱卿竟也舍得交给京兆尹?”
“臣踏出山门,就是想能为国为民献一份力量。亲缘石放在臣身边只是一块有纪念意义的石头,在朱大人那儿,能救回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布耶尔抬眸,眼中星点闪烁:“臣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但臣希望那些被拐走的孩童,能回到他们的母亲身边。”
李丰刚听到祖训那部分时,刚咂摸出一点被内涵的感觉,后面就让他心底唏嘘不已。
漂亮话谁不会说,朝堂上那么多官员随便点出一个都能张口就来,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只端看为建厂献出的方子及今天亲缘石一事,都在明明白白告诉李丰,他的国师是既这样想,同样是这样做的。
正直良善、为民无私到这种程度的臣子,往前数个上千年,也是凤毛麟角般珍稀的存在。
冬日天黑得早,布耶尔离开时,灰蒙蒙的天空正往下飘落大片雪花,不消片刻便给地面铺上一层雪毯。
白色衣摆翻飞在料峭寒风中,色彩干净地不似人间客的姑娘缓缓行至宫门,霍郸看见那几乎融进雪里的纯白身影,招呼道:“国师大人,这边!”
“霍统领,”布耶尔快步走了过来,没望见自家府里的马车,“关月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顾昀从窗口探出头,“外面冷,阿树姑娘快先上来。”
布耶尔进了马车,发现阿赫玛尔也在,他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盘棋,正和长庚对弈。
“阿树你可算出来了,申请场外援助!”阿赫玛尔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布耶尔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方还被白棋步步紧逼,杀将地七零八落的黑子瞬间闯出条生路。
“不愧是阿树。”阿赫玛尔赞叹一声,顺着布耶尔给的方向反杀回去。
“子熹——”
被二打一群殴了,长庚扭头看向顾昀,露出委屈巴巴的神色。
“看我也没用,”顾昀两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我下棋水平还不如你呢。”
这局棋在布耶尔偏帮后很快结束,长庚也没再开新局,一边收拾起棋盘,一边提起宫宴上的事。
如果不知道十八部真实目的,长庚确实会因避嫌不来宫宴。但在知道三王子是乌尔骨后,长庚几乎可以确定蛮使一定会想尽办法与他见面。
避开了这次也会有下回,索性直接在守卫森严的宫宴上了结此事,以免对方狗急跳墙,搞死士将他带走或刺杀之类,只是他们谁也没料想到半路跳出个王裹,将那些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老实说……我之前也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今天多谢阿树姑娘帮忙。”
布耶尔倚在阿赫玛尔边上,听见他说话也仍旧闭目养神,声音染着些困意:“阿蒙造出来的东西,你要谢便谢他吧。”
感觉到身侧人累了,阿赫玛尔将手臂垫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何需言谢……再者也是你义父关心你,娜布才写信回来,叫我们未雨绸缪。”
布耶尔睁开眼,也跟着笑吟吟点头。
一场宫宴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算计来算计去,连她也不得不亲涉其中。虽然明白这是人类天然存在的一面,但尔虞我诈见太多也是会累的,这时候能看到一份纯粹真挚的情感,便显得弥足珍贵。
长庚冲顾昀甜甜一笑,顾昀倒有点尴尬,迅速转移话题:“阿树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没来得及问——蛮人的三王子御前跪拜时,好像是想往你那边靠?可他不被你压制得挺害怕的吗?”
布耶尔笑意淡下来,轻叹一声,思考着该如何组织语言。
有过相似经验的长庚先一步替她解释道:“害怕是本能,靠近也是本能。”
是那个备受至亲折磨的小少年,存于潜意识里,努力挣扎求生的本能。
自从布耶尔踏出国师府走进人群中,尊贵如皇帝百官,平凡如小吏百姓,不论心里如何想的,从未有人当面对她说一句重话,便可管中窥豹,她这草木之主的亲和力不是只作用在小猫小狗身上。
那面上神色木然的少年,对这股纯净力量的感知比旁人只深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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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纷扬扬下到了三更才停,方钦在栏杆上抓了一把,沉默地等待掌心的雪融化淌走,心里想的是跟积雪同种颜色的白发国师。
从宫宴上回来后,方钦没有政敌辞官的欣喜,而是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就好像有谁编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罩在里面,暗处藏着双手在缓缓收紧绳子。
他思考了很久,将现在的、以前的大事翻来覆去地捋顺,最后从中摘出了一直被他所忽视的布耶尔。
祈明坛叛乱时,她护着皇帝拖到了西南提督及北大营上来救驾。江北流民一事之前,她一封折子送至御前,将建厂确定下来,寒门新贵顺着皇商给的东风都开始跟他们分庭抗礼。这回,她仅仅拿出一颗石头,便搅和了王裹对雁王的针对。
方钦不相信这些事都是巧合,逐利是人的本能——试问一个有特殊能力、有才干的人,真会对权力毫不在乎,皇帝给了就拿,皇帝不给也不去争吗?
要么她背后有更深层的目的,要么……她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人”。
雪化之后的冰冷突然将方钦冻出个寒颤,他把手上残留的雪水甩去,转身回书房,提笔写信安排心腹。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要查查大梁的国师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在这么多大案里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之前吕常的探子传过来错误消息,叫他们以为国师出不了手。杨荣桂瞒报江北疫情,让他陷入被动。国师几个月前就将亲缘石给了京兆尹,奈何他们根本不关注底下小民的案件,朱恒拿着东西过来时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神物。
可想而知,就算王裹不先一步设局,他方钦之后准备得再完美,估计也动不了雁王几分。
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方钦重重将笔一搁。
信息差的亏,他真是吃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