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人与蛮族之间的血仇太深,上至皇帝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基本没有哪个待见北蛮来使的,三王子一行抵京后被皇帝扔在驿站晾了好几天,才下发旨意在宫宴接见他们。
李丰原就不喜元和先帝荒废朝政、贪欢享乐之风,自开战以来满朝愁云惨淡,再是不着调的纨绔子弟都老实安分蹲家里,生怕撞他炮口上,但今年的宫宴一改先前的简陋,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示威的意思。
他吸取先前教训,将防务交给北大营、大内侍卫及御林军三方共同负责,由顾昀亲自坐镇,临了还将布耶尔召进宫去,叮嘱她在宴上留意蛮使动向,防其不轨之心。
一片森严肃穆中,近侍将蛮族来使引至殿内。
无数视线投注在几人身上,其中一道来自长庚,望南楼上没能看清楚的面容,此时站在不远处任他打量。
长庚见过加莱荧惑,神情木然的小王子模样倒是很秀气,跟他爹不太像,应是随了母亲,面色苍白,始终垂着眼不看人,做什么事都要随从在旁提点。
待收回视线,正见一身华服的布耶尔状似不经意般扶了扶头上发簪,无声说了句什么。长庚作为本朝硕果仅存的亲王,席位自是离皇帝最近,而国师在对面落坐,万一要出点事也方便救驾。
所以,他很轻易分辨出布耶尔趁着其余人注意力都在蛮使身上,以口型对自己说的三个字。
“——失败品。”
长庚轻轻颔首,心里有底了。
那天回去后他们找陈轻絮合计了下——毕竟关于乌尔骨没谁比她研究更深,但陈姑娘也无法确定两个乌尔骨若是相遇会发生什么,只能根据十八部口口相传的邪神传说进行推测。
她曾对顾昀说过,邪神“乌尔骨”生性贪婪,一出生就吞噬了他的兄弟。想来也是遵循着自然生灵弱肉强食的道理,若是一强一弱相遇,弱者极有可能会表现出害怕,因为他勾起了强者的贪婪之心,即将引得强者失控攻击他。
长庚身上乌尔骨已经被祓除,不会再受其影响,也应该不会对三王子产生影响。但布耶尔会在场,一个真正的神明,还是司掌理性智慧与生命治愈的,她能够令弱小的人造邪神感到恐惧吗?
再次暗暗向三王子看去,长庚果然见那小少年木偶似的神色动作有了变化,越是靠近御前,瑟缩之态便越是明显,站定之后,身体还轻轻发着颤。
宴上百官除了小声嘀咕蛮人怎么送个傻子过来以外,也没觉得太奇怪,三王子年幼,远离故土为质,面见天颜如此情态再正常不过。
清楚自家小王子底细的使臣嘴角则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已经在席间看见了长庚,“祭品”害怕被贡奉的“邪神”,理所当然的道理。
“请大梁皇帝谅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间有失礼的地方,请您看在他只是个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丰没有注意到底下“左右护法”隐秘飞速的交流,看蛮族少年被随从连哄带劝地磕头行完礼,皱着眉道:“平身吧。”
少年好似没听见,跪在地上颤抖不止,身子微微往一旁端坐的白发国师方向偏去。
使臣余光扫了眼国师对面低垂着头,神色不明的雁王殿下,半扶半抱地将三王子带去席间。
李丰跟使臣打完官腔,稍坐一会儿后感觉已经尽完出席宫宴的义务,起驾走了。
目送圣驾离开,长庚旋即起身,对近侍道:“烦请兼告皇兄,臣弟不胜酒力,便先回去了。诸位,告辞。”
“诶,且慢。”使臣搀着三王子站起身,越席而出,边走边道:“久闻顾帅与雁王殿下两位大梁双璧胜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说来殿下与我族颇有渊源,我家王子想敬殿下一杯,还望您暂且留步,赏个面子。”
使臣出声时,布耶尔便偏头看了一眼,见顾昀及几个藏在暗处的侍卫都警惕起来,她收回视线,开始故计重施,一点点加重落在三王子身上的威压。
按说今天这场合,以雁王的聪慧是该避嫌不出席才对,世家党们不知道他为何想不开要来,但并不妨碍他们趁机落井下石,一个世家党附和着笑道:“十八部是殿下母家,这点脸面肯定是有的。”
三王子哆哆嗦嗦来到长庚面前,手里端着的酒抖出去大半杯。
少年缓缓抬起了苍白的脸,与长庚对上视线,一双泛红的眼睛里是乌尔骨最明显的特征——重瞳。
长庚沉默片刻,从内侍手上端起酒杯,往三王子手里的轻轻一碰,冷淡道:“三王子自便,何时十八部落将今年的岁贡运来,你我得了机会再好好喝一顿。”
用酒水沾了沾唇,长庚将银杯丢开,径自越过使臣和三王子。
清楚看见他渐渐失了血色的脸和端酒时轻颤的手,使臣笑意加深几分,“想当年我族神女身陨异乡,没想到我还有一天能见到她的血脉,必是有长生天保佑。”
徐令闻言冷声接话:“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统,贵使这么说就不合适了。”
“在雁回小镇,我王曾经见过殿下一面,只是那时他还以为殿下是胡格尔玷污自己所生的孩子,对殿下十分无礼,这次和谈,我王特命在下带来他的歉意。”
使臣充耳不闻,不动声色将诱发乌尔骨的关键密语藏在了问话中,“不知胡格尔有没有和殿下说起过十八部落的事?”
布耶尔手中银杯在桌上轻轻磕了两下,顾昀起身,往长庚那边靠近。
只是还没走几步,一道声音响起:“贵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尔不太合适吧?那秀郡主虽说养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当年挑拨贵我双方关系,致使九年前险些兵戎相见也是事实。”
顾昀循声望去,是王裹那老家伙,他跳出来干什么?
王裹看不到顾大帅快把他戳出个洞来的眼神,脸上带笑,继续厚颜无耻道:“何况我听说那秀郡主为人实在不太老实,阴谋陷害玄铁营在先,事败后又私自撺掇身怀六甲的贵妃出逃,而且不知与谁有染,老夫如果没记错,当年太医院甚至传出过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谣言——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贵族神女。”
这话太明目张胆,就差直说雁王是胡格尔私通之子。
布耶尔也是怔了一下,回神后在席间搜寻几番,找到一脸震惊懵然的京兆尹朱大人。
长庚站在原地,像是有被王裹的话攻击到,身形轻轻晃了晃,使臣迫不及待上前一步,“殿下是身体不适……”
话未说完,手刚抬一半,便听有人爆喝一声:“你敢!”
使臣顿时寒毛竖起,来不及反应,一柄泛着冷光的钢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顾昀一手是从侍卫那儿抽出来的刀,一手将长庚揽进怀里。
众人看见雁王殿下额上一层薄汗,虚弱地靠在顾大帅身上,捂着嘴咳了两声,之后一丝血迹从他口中溢出来,瞧着甚是凄惨可怜。
长庚气若游丝地当面栽赃:“蛮人……巫、巫毒……”
使臣:“……”
他怎么不知道,乌尔骨还有让宿主吐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