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去上海比上一次兴师动众得多。
太夸张了,简直要把宋家在安庆的家底掏空……
菽红站在甲板上,看着宋家的人往船上一箱又一箱地搬。
宋晨的妈妈,王夫人就站在她身边指挥。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脾气大,手段软。
“我就稀罕你这孩子,脾气秉性像我。”
她曾多次对菽红这样说。
一个家里,大多有一个强硬的,一个脾气软的,不然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比如王夫人和宋晨,比如谢雪青和谢菽红。
菽红看着身旁的女人。
宋晨越长大就和她越发像,圆短的脸型,浓眉大眼,一双招风的大耳朵。要说母子俩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宋晨的嘴唇更单薄些,这鼻子也不如他妈妈精致。
如果让宋晨知道她所想,大概是要闹脾气了。
江边风大,菽红低头,理了理耳边被吹乱的碎发,想着他生气的模样,不由勾起嘴角。
“母亲,菽红。”宋晨姗姗来迟。
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同时摆在菽红面前,菽红不由恍惚了下。
“我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我和她像吗?她离开的太早,太早了,竟一点痕迹没在我心中留下。”
*
上海
宋晨不愿意住宋家在上海的别墅,便在华山路附近租了套公寓,离学校也近些。
“你为何不愿和我同住,我们俩都过了红定,名正言顺的,谁会多嘴什么,再说了这套房子多的是房间,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
来上海前,她爹和姐姐给她也准备了好几箱子东西,看里面的东西颇有几分嫁妆的意思。东西女校是放不得的,摆在宋晨这里正好。
菽红收拾东西,宋晨跟在她后头,嘴巴嘚啵嘚啵嘚一直叫嚷,烦得很。
“那女校在白克路,距你这有五里地①,我是骡子吗,日日往返十里就为了和你住一间房子?”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嗔怒地反问到。
“这有什么的,日日让马车送便是,又何必同那五六个学生去挤一间屋子,搞得是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好。”宋晨晃了晃菽红的胳膊,面上嘴上的都是为她考虑。
“得了吧,我没那么金贵。”拍开她胳膊上的手。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上海看着繁华,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到底不如安庆太平。我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人搞炸弹袭击呢”
巧了嘛不是,那人她还认识呢。
“……那你怎么干脆不和我住女校里算了。”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只要你那姐夫首肯,我当然是乐意的。”他听她态度软化,便凑近了些,将下巴垫在她肩膀上,对着她耳朵悄声说。
“去你的吧,你呀,也就配门口的狗窝。”她用额头撞了撞他的脑袋。
“狗窝也行,我啊,就日日在你学校门口看着,不让别的什么男人来打搅你。”他轻蹭回去。
“别搁这嬉皮笑脸的。”她感觉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大。
太重了,简直是把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她推开宋晨。
“菽红……”
菽红本人没理他。
“菽红菽红菽红菽红……”
“行了行了,我说不要就是不要,多余的话甭说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
女校的学生都在空地上活动。
杨一帆背着手,看着门口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南洋公学的校服一直盯着角落看。
他皱眉,顺着男孩的视线,看到了……
菽红?
“菽红,过来。那个男孩,对,就站在门口穿的人模狗样老盯着你那个,你认识吗?”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姐夫,那是宋晨。”菽红笑弯了腰,像一只煮熟的虾。
“啊,是宋家那小子啊,我记着。就你小时候老跟你身后头那个。去,把他叫进来,找人就找人何必鬼鬼祟祟的。”
她踮着脚,朝宋晨挥挥手。
“快过来”菽红摆出口型,无声地大喊。
“来了”他笑着回应到,也朝菽红挥手。
一共没几步路,他小步跑来。
“这我姐夫,杨一帆,你们见过的。”她用眼神向宋晨示意。
“我记着呢,姐夫好,我是宋晨。”宋晨和杨一帆握手,微笑点头。
“你小子,来找菽红就光明正大的,登记来访进来就是了,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作甚。”
“我近日得了两张戏票,来邀请菽红和我一同观赏。”
好奇怪。
她盯着眼前的宋晨。
好奇怪,太正经,太谦卑,太……不像他。
“好,你要照顾好菽红,别太晚回来。”
杨一帆的回答依旧是他往日的风格。
眼前的两个男子这样一来一回,
好像在商讨什么事情一般的……肃穆?
“我对你有父兄般的职责。”一些片段在她脑子里闪回。
谢菽红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本能地。
“行了行了,看个戏而已,你们俩搞得像臣子觐见皇帝似的。”
她面无表情,握住宋晨的手腕,走了。
看着那一对年轻人离开的背影,杨一帆摇了摇头,感慨:“杨凯之哟,杨凯之……等你回来人菽红孩子怕是都有了。”
*
“你要带我去哪儿?”马车颠得很,菽红说着话,感觉午饭要从嗓子眼颠出来了。
“看西洋影戏,在青莲阁。我同学都说有意思得很,就想着定要带你去看看那新鲜玩意。”宋晨跟变戏法似的,变出两张票来。
“算你还有点良心。”
影片很短,就和一折子戏差不多时间。
菽红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她感到震撼。那不是读李白诗的震撼,她到不了的庐山,只能想象。可眼前,她感觉就像是有人把庐山搬到她面前了。
身临其境。
“这一张电影票多钱。”她眨巴眨巴干涩的眼,上半身微倾斜向宋晨。
“俩银元。”他侧头向菽红回答。
两银元!
一银元便能买30斤大米或8斤猪肉?了。
“你觉着,这两块银元值吗?”
她问宋晨。
“值啊,两块买你家最次的墨怕都不够的。”
是啊,她家的笔墨纸砚向来是不便宜的。
而这也不是安庆年节的戏台班子。
她环顾四周,大部分的都是些洋人面孔,少数与他们俩一般黑发黑眼的,又大多穿着和服,中国人是少之又少。
她也是会愿意为眼前的奇景付钱。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阿乙。
阿乙是徐总务的妻子,此前一直是菽红的同桌。
前些日子阿乙的孩子病了。
抓了几服药,孩子还在襁褓,喝不下药,阿乙就只能自己先喝了再给孩子哺乳。本来都要好全乎了。前些日子刮北风,上海天冷得厉害,突然就严重了。
某天夜里,孩子突然的上吐下泻。
送到西医医院,光是挂号加检查就要4银元。
要知道,徐总务一月所挣也不过33银元。
“菽红……能不能。”女人犹犹豫豫地朝菽红开口。
菽红从荷包里掏了4块钱出来,觉得大概不够的,又掏了俩。
菽红一手拉过阿乙的手,一手把银元塞到里面,又把她的手掌轻阖上。
阿乙千恩万谢,立马把钱交了。
“等我家那口子领了月钱,我立刻还你。”阿乙说得很快很急,好像怕菽红不信。
“没事的姐,孩子要紧,钱的事不急。”菽红学着姐姐安慰她的样子,虚抱着阿乙,拍了拍她的背。
本来只是有些不安的阿乙突然放声哭起来。
似乳燕投林,整个人埋到菽红怀里,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自己的哭声。
也没多久,阿乙就平静下来。
她从菽红的怀里依依不舍地退出来,用袖口擦擦眼泪,微红着一双眼,难为情地笑。
“让你看笑话了,菽红,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小女儿的作态。”
菽红摇头,向阿乙走进一步,双手抓着她的手,拉着她坐下。
紧贴着安静地坐着。
等待的时间太长,菽红有些困了,头慢慢靠在阿乙肩上,睡着了。
“阿乙没比我大多少……”
在睡着之前,菽红一直想着。
“为什么…为什么…”
①剧中上海女校原型应为爱国女学(今上海爱国学校)。南洋公学位于今**(徐汇校区)。
真·物理距离5公里。
②时间线提前一下。
1903年7月21日,西班牙商人安东尼奥·雷玛斯开始在上海老字号茶楼“青莲阁”放映短片。
(是超长过渡章,我再想合适的理由推进女主的悔婚/出国留学。比起被迫地稀里糊涂地出逃,完全自主自觉地做出点“大逆不道”的事情,真难写地合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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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8)西洋影戏初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