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见面的那天,恰好是霜降。
闻月在回春堂旁她的宅子里瞧见涂山璟的时候,倒是未曾意外。来之前她就已经从小玉那儿明晓了此事——涂山家的二公子,至今没有启程离开清水镇……
“你,还没归家?”女子模样看起来有些神色难辨,话却颇为伤人。
“我在等你。”对方并不计较,温声回答。
她喉咙有些发紧,“…为什么?”问的,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愚蠢问题。
涂山璟不语,一双眼睛似春来江水般描摹她。
“现在人也见到了,你……”闻月顿了顿,终是放弃那些毫无意义的劝告。自早前河边对话的不欢而散,距今已三月有余,这人却仍留在这里,定是打定主意,下了诸多功夫应付青丘那边的催促。
只是,又何苦呢?…… 拖得再久,还是要回去的。何苦徒劳,徒劳苦撑……
女子垂下眼睫,轻轻叹息一声,“…值得吗?”
那人避而不谈,眼神依旧似柔情春水,语气温和,“那时,你说的话不对。”他说:“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心意。倾慕你这件事,涂山璟再明确不过。”
闻月恍惚了一瞬。
是了,她那日曾言:“阿璟,你想过吗?”亲昵称谓的后面,跟着冷酷锥心地话语:“年少慕艾,当时你周遭所遇到的贵女从未有像我那般行径的,她们端庄温婉、守礼自持,机缘巧合下你无意撞见了不一样的,觉得稀奇有趣,错以为成了心动。于是,将错就错的演变成了恋慕……”
彼时,听了这话的涂山璟面色一沉,温柔眼波变得黯淡,眸中更是充斥少见的薄怒:“望舒,到今日我才发现,你如此傲慢独断。”
一直以来所心照不宣维系着的平和假象,在那个当下即将被撕开……
“年少慕艾一见倾心,日久情深相知相伴……”男人眉间染上冷郁之色,“你用寥寥几句,轻而易举的否定了我的情感、我们的过去。”
他沉默少顷,尔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微哑:“你说得那样轻巧,望舒。就好像,我的感情在你眼里无足轻重,而我的心意,同样一文不值。”……
夕阳西下,暮色悠悠升起,女子眼中浸染斑驳晦涩,定定地凝视对方——多温柔良善的世家公子,她总是忍不住为其叹惋。叹惋其即使如此情形下,依然端方克制的高洁品行。
于他而言,最尖刻的言词不过是傲慢独断。殊不知所倾心之人,打算面对的是一场恶语相向、刺伤彼此的惨痛收场……
……
时隔多月,再度回到清水镇的闻月,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隽秀公子,心中涌现诸多情绪……
自青丘初遇涂山璟,距今百年有余。日月如流,弹指即逝,不知不觉他们相识的岁月已如此久长,这人似乎同从前没什么变化,依旧秀丽柔和,双眸宛如春波,恍若当年。
还是那年初夏傍晚,她拾阶而上时,撞入眼帘的那个清姿逸逸、霁月清风的少年郎。可就是这样的他,如今站在闻月面前,说她错了……
她望着天真的,甚至泛着几分傻气的涂山璟,心里却分神在想,傲慢和固执,二人其实不遑多让——他们这对曾经的眷侣,都一意孤行的在做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事,却谁都忘了问一问彼此,听一听互相的想法。
他们爱过彼此吗?
当然。
他们真的懂对方吗?
…不尽然。
走到今天这一步,很难说谁的问题更大,谁又真的能置身事外,但想来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的——对于他们实则都再清楚不过,回不去了……
太天真,也太愚蠢;善心肠,却更冷酷…… 涂山璟,是如此矛盾的一个人。曾带给她欢喜,也给她带来当头一棒。
是她主动在日复一日的柔情中卸下审视与警惕,不再怀疑、防备,成为温水中的蛙,却刻意忘了,青丘公子的善从不是一视同仁的。在他心里自有一番亲疏远近的分量排名,她只是有幸恰好排在了很靠前的位置……
涂山璟什么都没做,他仅仅只是选择了隐瞒,就已经足够说明许多。
闻月闭了闭眼,收拢自己纷乱的心绪。几息后,再睁开眼时语气冰冷:“西炎玱玹。”
这个名字,从她的口中缓缓说出。
……
西风肃起,席卷清云。
草木枯黄,落叶满地。
“阿璟,其实我们谁都没有真正设身处地去了解过对方。”女子的声音犹如冷泉击碎玉石,却令他心中顿生无限恐慌与不安。
万物毕成,毕入于戌。远处层峦叠嶂,似嶙峋脊骨;院中杏树枝条,度点点微霜……
“为什么?”她看着涂山璟的双眼,轻声问:“你一直不告诉我轩的身份,是在怕什么?”
“怕对上时我不敌他?怕我会输?怕我受伤?还是怕,我会杀了他……”女子眉头轻蹙,面露隐忍困惑,“你怕的究竟是我会死于他手,还是他,成为我的刀下亡魂?”
“不是的!”涂山璟焦急否认,神情急切中透着一丝惶惶。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才是真真傲慢,目无下尘。”撤下换形术法恢复原貌的洪音出言讽刺,声音涩然:“操纵局势,推选王权。当年辰荣被灭国,致使本是三分天下的局面失控,可对于你们这些人而言不过是一盘坏棋,是重开一局继续博弈。”
她看见对方漂亮的眉骨下受伤的眼神,垂下眸依旧道:“整个大荒,都是你们的棋子。五百年前如此,五百年后亦是。”
“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我……”涂山璟徒劳地试图辩驳。
“辰荣战败国破,皓翎安于一隅,西炎一家独大,此时局面实非传承悠远的中原四大世家所愿,于是你们暗中为崛起的辰荣残兵旧部提供通道、买卖补给……”洪音眼尾微红,抬眸直视:“从前你们扶持西炎,用来掣肘辰荣,后来你们帮助辰荣义军,意在牵制西炎。”
上古氏族,古老神秘,傲睨万物,超脱而独立。他们这些人何曾在意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作壁上观,执掌生死,世道、人命、战争,都不过是他们手中操纵权柄的工具。
“阿璟,为何你的悲悯与善良,总是格外的天真和残忍。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可以放弃,只愿留在清水镇过平凡日子。”
“对我隐瞒轩的真实身份,就是你所期盼的平凡?”她望着他,目光中盛满荒原的冷风,“涂山璟,你在怕什么?我杀了西炎王室子孙,西炎王借势发难辰荣义军,两方至此不死不休?”
“且不说西炎玱玹一个不受宠的皇孙,缘何出现在‘三不管’的清水镇,值不值得西炎王兴师动众。”洪音说着露出一抹淡淡诮笑,“无论西炎王发难与否,早在五百年前,辰荣,就已经注定和西炎不死不休!”
涂山璟脸色发白,漆黑的眼瞳溢满悲伤,他的唇抿了又抿,最后却只盈盈看她,眼中写满沉沉的痛苦、为时已晚的追悔和夹杂深切爱意的委屈。
洪音曾真心的想拉着面前这人跨过去,丢掉那些、或是碾碎…… 可对方宁愿成为琼明,也不愿从那段往昔中离开。
遇上静夜那天,后来涂山璟在河边同她说的话,洪音隐约琢磨懂了。爱与恨,在人的心上两端,似乎永远此消彼长。他们二人之间,涂山璟无法恨,于是只能继续爱她,毫无他法。多荒谬,多疯狂,多刚愎自负,多愚蠢,又纯粹……
“在你心里,我活着,最好活在你身边,好像比我自己的意愿更重要…… 你不希望眼前平和的日子被打破,你试图为我选择,做决定。”女子那双先前提及西炎时还淬着寒意的眸子,此时浸染上叹息。
涂山璟竭力压制自己不安跳动的心神,声音暗哑却娓娓解释:“起初我只想着少一事是一事。虽不确定皓翎二王姬是否记得见过我、记得我的身份,但我,不愿横生枝节。”他声音苦涩而温柔,“后来见到相柳,遂得知阿月…为辰荣义军做事。”涂山璟顿了顿,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中驻留,“…我只想留在这清水镇,在这间宅子里,永远,等你每一次的归期。”
西炎王愈发年迈,而她的父亲洪江大将军,也老了…… 尽管西炎王族内部夺嫡争斗激烈,明枪暗箭各怀鬼胎,但到底国力强盛。辰荣义军虽奋勇无畏,却多少有些势孤力薄……
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事,不论过程如何,终有结束的一天,届时不论是洪音还是辰荣义军自会迎来属于他们的结局。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问结果…… 可涂山璟,要阻拦她。
“你的立场不在辰荣,不在西炎。而在我。”洪音凝视对方,目光似山间晨雾,轻软飘渺的笼罩,裹挟几分无奈和歉疚,她心中不忍却不得不狠下心肠,“你将我看得太重,只看得见我。这是我们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原因。”
轩的身份,说来本也算不上是件无比重要的事。可他就像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雪崩之前的最后一片雪花,是所有相聚都会来到的别离……
她如何能不知后来涂山璟依然选择隐瞒的原因。
这么多年虽然辰荣义军和西炎一直在打仗,但西炎有自己的内忧外患,双方的交战尽管各自损失众多却还是荒谬的处于‘小打小闹’的阶段——主要在于西炎还没有完全腾出手来,召集举国兵力与辰荣义军真正的决一死战……
眼前这个男人,他天真的想要避免辰荣和西炎之间战意加剧,贪心的期望这场交战百年千年的持续下去…… 他害怕闻月知晓轩的身份,害怕闻月会因为命令、因为立场而必须杀死西炎玱玹,害怕一触即发的死战会因为突然的火星而就此爆发。
“我如何能看着你走入死局!”他伸手紧紧攥住女子双肩,纤长的指用力到泛出青白,面容又怨又痛,“如何能,眼睁睁让你,再也无路可退。”
涂山璟想要他的爱人活着,活得很久很久…… 为此他愿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做异想天开的愚者。
……
洪音=闻月=阿月=望舒
璟二仍不知晓眼前爱人是洪江的女儿(义女),他只是通过13章、14章确认了闻月在为辰荣义军做事。他有暗自猜测闻月或许和相柳差不多角色,机缘巧合和洪江搭上,是在其手底下做事的能人。
Btw苏易水,前期那种稍不留神就会搞糟一切的病娇小狗人设(x)让人很想给他配个恶女cp(不你不想)
无人在意的角落:失去对于这part故事的全部思路,时间线拉得太长,灵感出走。有点想开别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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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长相思-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