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嗡鸣”声由远及近。
永远姗姗来迟的笨蛋下属们终于到了。
怀尔德立在雪地里,他的头发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这使他看起来像无知无觉的被人遗忘在地里的雪人——无望地等待着它的人回来,却最终只等到春天的到来。
“Boss······”爱丽丝欲言又止。
“我很好。”怀尔德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去拉弥亚那儿。”
可你看起来并不好。
怀尔德难得很焦躁,虽然他表现得依旧不明显,但作为怀尔德单推人士,爱丽丝敏锐地从怀尔德在笔记电脑的键盘上不断敲敲打打的声响里分辨出了这个事实。
直升机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算了,”BOSS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你们开得实在是太慢了,我自己去。”
天可怜见,直升机的功率早就开到最大了。
他任性地又准备抛下他可怜的下属,只身奔赴他命定的旅途。
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有成长的怀尔德多加了几句话:“我的所有权利暂且移交给爱丽丝,如果三年之内我还是没回来,那就让她彻底接管我的位置。”
“对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苦笑的神色——下属们几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在他们的印象里,BOSS永远成竹在胸,永远运筹帷幄,永远带着少年的骄傲和狡黠,但他现在——
“我好像一直都在自以为是,永远都在把你们抛下。”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让人心惊的疲惫,“我好像终于被命运那个狗东西给打垮了——这真是该死——但我还没输。”
“我还没输。”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他们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满了长白山顶不曾灭的火光。
“爱丽丝,我走之后一切就拜托你了。该罚的还是要罚,该骂的也要骂。这个文件里是这次事件的一切始末,记得把它归入相应档案,顺便发一份给无限。”
“作为这次分别的礼物,奖金翻倍,”听见下属们欢呼雀跃的声音,为财务部长的心脏着想,怀尔德又贴心地加了一句,“从我私库里扣。”
他脱下自己头上的帽子示意:“至此就到了离别的时刻。多谢你们一直包容我的任性。若再有相见之日······算了。”
怀尔德突兀地止住了话头。
“Bye。”他挥了挥帽子。
就在他准备瞬移的时候,爱丽丝叫住了他。
“BOSS,” 她好像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她最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Wish you good luck。”
怀尔德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爱丽丝,我再也不需要这个了。”
他反手把他的帽子扣到了爱丽丝头上:“But I think, you have been always knowing my heart。”
他的身影消失在空气里。
爱丽丝阴沉着脸夺过怀尔德桌上的笔电,快速浏览着那份被人以最言简意赅、最不带私人情感色彩的方式阐述的文件。
“······‘道子’苏无忧,确认阵亡。”
她的脸被手提电脑屏幕的亮光映照得惨白一片。
“拉弥亚。”怀尔德迈出火花圈,向拉弥亚打招呼。
“你看起来不怎么好。” 拉弥亚总是很直白,这似乎是整个魔女团体的通性。
他微微叹了口气:“Hum,你说得对。”
“你这次来我这儿又是为了谁?没良心的小坏蛋。” 拉弥亚问他,“让我猜猜,是你那可爱的弟弟?还是你可敬的老管家?又或是——苏无忧?”
尽管他总是在不停地追逐那些再不能回望他的身影,吐出那个字眼儿也依旧艰难。
“Maybe,”他不情不愿地吐了个单词出来,最后又在拉弥亚的注视下不甘心地补充,“Yes。”
“每个人都会迎来死亡,怀尔。你过去从未强求这个。”
“······我知道。
“可唯独他不该因我而死。他可以因抗争而死,他可以因碌碌无为而死,他可以因不幸福而郁郁终生最后以自杀了结一切——就算他因过度酗酒离开,我都可以像接受妈妈和文森特的死亡一样,接受他的离去。
“可是现在,是我的疏忽,我的大意麻痹,我贪图自己的逸豫,我把他牵扯进我的世界,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唯独不接受这个。”
“又来了,”拉弥亚隔空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又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这要命的责任感总有一天会把你拖垮的。所以,给句准话——阿怀,你是非复活他不可了?即使你将唾弃命运,藐视生死,执着于你不可能的希望?”
怀尔德正无意识地逗着魔女那只猫猫水晶球,闻言停下了充当逗猫棒的手,任由终于找到机会的水晶球在他的手上乱蹭,不过这毕竟也只有十分短暂的一小会儿,就魔女与人类同在的那漫长的数万年生命来看,实在是不足道得紧。
他很快“噌”得一下把手抽了出来,任由水晶球气得乱蹦。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直视又开始文艺细胞泛滥的魔女小姐的眼睛:“安心吧,我不是麦克白,也不会掉脑袋。”
“这可是麻烦得紧。” 拉弥亚没法子了,她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那小家伙的灵魂超脱三届之外,这么一散,怕不是比you know who还多。”
她张开嘴,却又再次闭上。她感受得到怀尔德一如既往的决心——他一旦决定了什么总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奔赴——可这一次,这一次,她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帮他。
怀尔德注视着友人为难的面庞,他想,他知道她在为难些什么。
“让它成为交易吧,拉弥。”怀尔德把跳到他肩上的水晶球揪下来,“这样你就不会受到牵连了吧。”
怀尔太聪明了。这种超乎常人的智慧让他总能在他希望时变得体贴。
拉弥亚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点头。
“那我要付出什么呢?”怀尔德很安静地说,这样说可能很怪,但是他显得很镇静,很冷静,不像个马上要和魔女做交易的人,他甚至很自觉的提出自己要付出什么的问题。
他的身体笼罩在风衣里,显得空落落的,像被风扬起的下一秒就要被带上天去的轻飘飘的白色床单。
拉弥亚突然发现怀尔很瘦,超乎她记忆里的瘦,和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有的一拼。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可我是魔女啊,以吞噬情感为生的魔女,魔女是不会因为任何事动摇的。
他的眼睛里落着火星,逐渐冷却的火堆里不时亮起的火星,和以前很相似,总归还是有光的。
她不愿意让他不完整,可生死相关的规则是谁都不能违背的,即使她是魔女,超脱规则之外的不死不灭的东西。
她终于决定要说了,可怀尔德却打断了她。
“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把我当成你的客人吧,拉弥亚。”
你也是我的朋友,他的眼睛里分明的写着,我不想你为难。
“我都知道的,命运给你的礼物从来就是裹着糖衣的砒霜。”怀尔德突兀地止住了话头。
不说话的时候,他又像极了淹没在黄沙中的失落古城,沉默,悲哀,看自己一点一点被风沙蚕食,看金碧辉煌的柱子只余下断壁残垣,看色彩斑斓的壁画剥落了原有的神采,看着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地逝去。
“下雨了吗?”他突然问。
“没,是你记错了吧。”拉弥亚随口答道,她的声音很轻。
拉弥亚抿了抿唇:“你要抛硬币吗?”
这是魔女唯一能给予他的怜悯。有时候,不用自己做出选择也不是件坏事。
她张开双臂,魔力狂风过境般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这边在骷髅头的眼眶里抠抠搜搜,那边拔出装在天花板吊灯上的蜡烛,扒拉着它们的底部,终于,在一块垫凳子的镜子碎片里,拉弥亚翻出了一枚雕刻着奇异花纹的硬币。
“来自神明的‘馈赠’。” 拉弥亚随手一挥,除掉上面的灰尘,“为了排除异己,他们可是大方得很。”
怀尔德注视着那枚硬币,上次他见到它还是和苏无忧一起,在酒吧里。
天知道这枚“神明馈赠”的硬币为什么和他的那枚看上去一模一样。魔女总是有很多奇特的手段,他毫不奇怪。
只是一见到它,曾经的记忆就见缝插针地在他脑海里播放起来。他往日里总是刻意不去想,可就连他也分不出,究竟是那份回忆痛苦还是现在的选择更折磨人。
“那就交给命运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别的情感,如凉透了的白开水,寡淡,无味,就好像拉弥亚明明白白感受到的那一分嘲讽不过是她自己多心。
“我没记错,你看,下雨了。”
因为突然有了雷声,拉弥亚没怎么听清他的话,她徒劳地张了张口。
你总是对的,怀尔。她在心里苦笑。
但最终,她脸上只是露出一个属于魔女的笑,妖媚迷人,勾魂摄魄。
硬币在空中翻转,拉弥亚紧紧盯着它的每一次旋转,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她就能逃避什么似的。
“铛——”怀尔德的硬币都是特制的,落在地上格外地清脆。
伴随着尚未停下的嗡鸣声,拉弥亚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怀尔——”她回过头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类友人。
他正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也不说话,在地上用脚尖划着一个又一个圈圈,看着莫名有些委屈。
拉弥亚意识到了什么,她停止向怀尔德走去。
那里看上去好似在演一场默剧。
怀尔德无声地蠕动嘴唇,拉弥亚读的出来,那是“I'm sorry”。
他最后往空气里看了一眼。
伊莱莎正挽着文森特的手。
“再见啦,怀尔。”他们笑着说。
骗子。大人们最喜欢骗小孩儿了。
明明早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那里果然什么都没有了。午夜梦回之时无数次纠缠他的噩梦,心口总是时不时发作的细细密密的疼痛,记忆里拓印进现实的倒影——全都消失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留下的痕迹无影无踪,一想起就会有流泪的冲动的场景也再不能触动他的心。
他的心变成了一潭死去的不会流动的水。
怀尔德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缓缓淌下的泪。他没有擦,任它在那里自由的流着。
我不会再哭了,文森特。
祝福我吧,妈妈,我要奔向我的朋友,一个自我认知一点都不明确的傻子,但谁叫他是我的朋友呢?
我在往前哦,正如你们希望的那样。
拉弥亚适时递给他一个样式精致的小本子,是她的喜好没错:“道的灵魂碎得太彻底了。一千八百零七块。怀尔,你当真要一个个找过去?”
“不要紧,有希望总比无头苍蝇一样毫无头绪的好。还有,别叫他'道’,他不喜欢的。”
“你说的对。怀尔,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拉弥亚有点紧张。
“我怎么样?我当然很好,如果按正常人的标准来算,我再没有比现在的状态更好的时候了。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走出门口前,怀尔德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也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谢了,拉弥。
“等我把苏无忧带回来。”
他插着口袋,走在已经逐渐小下去的朦朦的雨雾里,穿梭在奔流不息的人群中,和撑着各式各样雨伞的人不断地擦肩而过。
少年人总是不喜欢打伞。
细碎的,芝麻大小的,透明的雨珠在他黑色的卷发间随着他的步子微微地颤,像一曲奏毕后小提琴琴弦上的余音,像在风中散逸着的芦苇的花。
他在往前。所有人都再往前。
他们都径直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怀尔德半偏过头冲她笑了笑。
此去经年。
阿怀的故事最让我快乐的地方在于——他们不论怎么说戏剧性台词都不会让人感到尴尬。
他付出了自己的幻觉,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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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2 章